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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那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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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篮球场上的红色身影,在沈述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一连几天,他闭眼还能看见顾阳跃起投篮时,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紧贴在绷紧的背肌上,以及汗水在夕阳下折射出的、细碎如金箔的光芒。那股混合着汗水、香皂、阳光和激烈竞争的气息,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他的鼻尖,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开始在速写本上尝试捕捉那种动态的、充满力量感的美。但铅笔的黑白灰,似乎难以完全承载那份灼热的生命力。
他画下顾阳起跳的瞬间,腿部肌肉的爆发线条,手臂伸展开来的弧度,却总觉得缺少了那层耀眼的光泽和几乎能感受到的热度。这让他有些烦躁,一种创作上遇到瓶颈的无力感。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顾阳一边飞快地把书本扫进书包,一边用胳膊肘碰了碰沈述,声音里带着神秘的兴奋:“喂,别急着去画室,带你去个好地方。”
沈述整理书包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哪里?”
“秘密基地!”顾阳故意拉长并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分享一个独属自己秘密宝藏的孩子,“保证你喜欢!绝对比画室有意思!”又是那种霸道的不容拒绝的热情。
对于顾阳这种直接而坦率的邀请,他沉默地背起包:“走吧。”
算是默许了跟他去一探究竟。
顾阳带着他,穿过喧闹的放学人潮,绕过教学楼后身,走向校园最深处一片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区域。
那是一栋红砖砌成的老式平房耸立着,周围的杂草狂野的生长,墙面上爬满了茂密的藤蔓,一些破窗户的玻璃用木板随意地钉着。
“这里是旧美术教室!据说呀,新的艺术楼建成后就被废弃了,平时都没人来这里呢!”顾阳转身对沈述说道。
顾阳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扇看起来同样破旧的木门前,伸手在门框上方摸索了一会儿,居然掏出了一把小巧的铜钥匙。他得意地冲沈述晃了晃钥匙,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然后“咔哒”一声,打开了门锁。
门轴发出沉重的、年久失修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灰尘、松节油、陈旧纸张和淡淡发霉味的、复杂而奇特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述呆呆站在门口,迟疑地望向里面。
午后三四点的阳光,挣扎着透过爬山虎浓密的缝隙和高处几扇幸存的、布满污垢的玻璃窗,斜斜地射入室内,形成几道粗大的、肉眼可见的、充满了浮动尘埃微粒的光柱,精准地打在空旷教室的中央。
光线所及之处,可以看见随意堆放着的、覆盖着厚厚灰尘中的石膏像——断臂的维纳斯、大卫的眼睛、伏尔泰沉思的表情,它们在光影中静默的身影,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诸神。角落里堆着废弃的画架、瘸腿的桌椅,还有一些蒙尘的画布,背面朝外,不知上面曾描绘过怎样的斑斓梦境。
而光线无法直接照射到的角落,则沉浸在一种深邃的、静谧的幽暗里,与光柱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
这里破败,荒凉,寂静,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被时光凝固的、颓废而庄严的。
沈述站在门口,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某种东西轻轻地、却又牢固地抓住了。这地方,像是一个巨大的、现实的暗箱,一个被遗弃的、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艺术现场。
“怎么样?”顾阳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回荡,他带着点小得意,观察着沈述的反应,“我上学期逃课……呃,不是,我偶然发现的。钥匙是从看门大爷那儿软磨硬泡弄来的。”
沈述没有回答,他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走入室内。他的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画架边框,走过那群静默的石膏像,脚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印记。他停在教室中央,站在那几道最盛大的光柱之间,仰起头,看着无数尘埃在光带中无声地、永恒地飞舞,像一场缓慢而盛大的星云表演。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顾阳走近时轻微的脚步声。
“喜欢吗?”顾阳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仰头看着那些光柱,声音也下意识地放低了。
沈述终于转过头,看向顾阳。逆光中,顾阳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刻画出脸上的笑容,明暗交错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沈述的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他非常认真、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喜欢。”他说。声音不大,却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顾阳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比窗外挣扎进来的阳光还要明媚灿烂。他此刻如同得到了一位来自偶像给自己最高认可的孩子,兴奋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指着靠窗一个相对干净、光线也最好的角落:“你看那儿!我把这儿稍微收拾了一下,以后我们可以把这儿当据点!可比在教室自在多了!”
沈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确实摆放着两张还算完好的旧椅子,甚至还有一张早早掉了漆的小木桌。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那个角落,放下肩上的画袋。他取出速写本和铅笔,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重新走回教室中央的光柱下。
他抬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道道穿透尘埃的光束,看着它们如何切割空间,如何照亮某些局部,又如何将其他部分推向更深的黑暗。那光影,强烈,纯粹,充满了神性般的戏剧感。
然后,他转向顾阳,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顾阳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流星。
“顾阳。”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你站到那道光下面去。”
顾阳愣了一下,顺着沈述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从一扇高窗射入的、最集中最明亮的一道光柱,正好打在一尊被遗弃的、头部断裂的罗马武士石膏像旁。
“啊?我?”顾阳有些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嗯。”沈述已经打开了速写本,握紧了铅笔,眼神专注得像一个即将进入狩猎状态的猎人,“站过去,随便做什么都好。”
顾阳虽然被沈述突如其来的请求搞的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到了那道光柱之下。
在他接触那道光的瞬间,明亮得近乎不真实的光芒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红色的篮球背心在光线下显得愈发鲜艳夺目,裸露的皮肤仿佛在闪烁,每一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他脸颊上极其细小的绒毛。而他的身后,是大片沉沦在阴影里的、模糊的废墟轮廓。
他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光里,抬手挠了挠头发,问道:“就这样站着?”
“别动。”沈述的声音传来,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却奇异地让人无法拒绝。
顾阳立刻僵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只有眼珠还在转动,看着光影中的沈述。
沈述不再说话,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顾阳和画纸之间快速移动。铅笔在纸面上飞快地游走,发出急促而连续的“沙沙”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用力。
他画下的,不仅仅是顾阳。他画下的,是那道如同神启般的光芒。阳光勾勒出顾阳挺拔的鼻梁,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小片阴影,将本就立体的五官显得更为高耸。金光照亮他线条硬朗的下颌,微微凸起的喉结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晰。强烈的光芒流淌过顾阳结实的肩膀和手臂,凸显出那凹凸有致的肌肉,红色的背心在光中制造出微妙的明暗过渡。而黑暗中那些沉默的石膏像模糊的轮廓,在挣扎进来的光线中,充满了未知。
顾阳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自己像一尊正在被精心雕琢的塑像。
他感受到那道阳光照在皮肤上的灼热温度,听到沈述笔下急促而肯定的沙沙声,闻到空气中那些浮动着的陈旧尘埃和松节油的味道。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又好似凝固在此刻。
他看着光影中沈述低垂的、无比专注的清冷侧脸,那长长的睫毛通过映照在脸上的光亮,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一种比起平日速写时,那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顾阳心中悄然蔓延。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沈述的认真的目光,连同那道圣洁的光,一起钉在了这个时空的坐标点上。他不再是那个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的少年,而是成了一个被观察、被看透、被理解、被重新塑造的对象。然而,这种感觉并不坏,甚至还带着一种隐秘的、被珍视的满足感。
不知过了多久,沈述终于停下了笔。他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走向依旧僵硬地站在光里的顾阳,眼神里翻涌着创作后的兴奋,以及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好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随着沈述的停笔走动,顾阳立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夸张地舒了口气:“我的天呀!真的累死俺老子了!比打全场还累!”他一边抱怨,一边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快给我看看帅不帅!”
沈述将速写本递给他。
顾阳低头看去,瞬间,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不是嫌弃,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敬佩。
画纸上,顾阳站在光里,却又不像他——一个少年的肖像画里充满了情绪和力量感,空灵而神圣。他被光笼罩着,仿佛自身也在发光,眼神因为长久的凝视而显得有些空茫,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纯粹的生命力。而他身后的黑暗与废墟,衬托得他如同从混沌中诞生、被光芒选中的神祇,脆弱又强大,真实又梦幻。
这比他之前看过的任何一张自己的画像都还要震撼人心。
“这……”顾阳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他抬起头,看向沈述,愣是支支吾吾半天,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沈述……你……”
此刻的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感受。他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
沈述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失落的轻声问:“不喜欢?”
“喜欢!”顾阳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着。“太喜欢了!这……这真的是我吗?”他指着画的手指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沈述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渐渐化开,染上了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当然是你。”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光里的你。”
顾阳反复看着那幅画,爱不释手,嘴里喃喃道:“太牛逼了……真的太牛逼了……”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画纸的边缘,仿佛怕惊扰了画中神圣的光影。
夕阳的光线开始变化角度,颜色也愈发的浓郁,从明亮的金色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教室里那几道巨大的光柱渐渐变得柔和、缩小。
顾阳终于从画的震撼中回过神,他抬起头,看着被霞光染红的窗户,和室内随之变幻的光影,忽然问道:“沈述,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画画?”
沈述正在收拾画笔,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流淌的暖色光河,轻声回答:“因为有些东西,留不住。”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光会消失,影子会移动,人也会改变。但画下来的东西,可以一直留在纸上。”
就像这一刻,这道打在你身上的光,终会消失。但在我笔下,它永远都在。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顾阳看着他在暖色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安静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静谧和观察的眼睛,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
顾阳不太懂那些关于留住与消失的哲学,但他能感觉到沈述话语里那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怅惘。他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沈述的肩膀,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低沉:“怕什么!以后你想画,我随时给你当模特!站多久都行!就算一整天我也愿意!我们的目标就是把这破地方的光都画遍!”
沈述被他拍得身子一歪,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底那点微妙的怅惘,似乎真的被顾阳这没心没肺的说辞给驱散了不少。
他看着顾阳在渐暗的教室里依旧明亮的笑容,心想,或许有些光,即使无法永远留在画纸上,但曾经真实地照亮过某一刻,能留在脑海里也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