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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霜染鬓发,归期无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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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夜秋风过,法国梧桐的叶子便铺了满街,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经年的故事。刘煜已经年过六十,头发早已染上风霜,鬓角全白,可他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每天清晨六点半准时起床,沿着校园的林荫道散步,然后回到书房,翻开那本被翻得泛黄的《诗经》。
书房不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架上摆满了文学典籍,大多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还有几本泛黄的旧书,是大学时用过的教材。书桌的左上角,始终放着那张毕业时的宿舍合影,照片上的六个少年笑容青涩,他和陈泽站在两端,中间隔着齐曜烜、白嘉音他们,两人的目光朝着不同的方向,仿佛从那时起,就注定了要走向不同的人生。
照片旁边,是那个蓝色的书签,塑料材质已经有些老化,边缘微微卷起,上面印着的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依旧清晰。这是陈泽当年用剩的,毕业时忘了带走,刘煜一直留着,一留就是四十多年。
他退休已经十年了,可还是习惯每天去学校的图书馆待上几个小时,帮年轻的老师整理资料,或者给学生们解答一些学术上的问题。学生们都喜欢这位温和博学的老教授,经常围着他问东问西,有人问他:“刘教授,您一辈子都没结婚,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人啊?”
每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刘煜都会笑着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只是没遇到合适的罢了。”
只有黄婕钰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叫陈泽,藏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
黄婕钰也已经年过六十,头发花白,身体却还算硬朗。她退休后和老伴一起住在南京,每隔半个月,都会来看望刘煜一次,每次来都会带来一些新鲜的水果和生活用品,陪他聊聊天。
“老刘,最近身体怎么样?”黄婕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刘煜给她倒茶,笑着问道。
“挺好的,还是老样子,每天散散步,看看书,日子过得挺安稳。”刘煜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温和。
“那就好。”黄婕钰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刘煜,“前几天,齐曜烜从北京回来了,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了聚,这是合影,你看看。”
刘煜接过照片,照片上的几个人都老了,齐曜烜头发也白了,却依旧带着当年的爽朗笑容;白嘉音还是那么温文尔雅,身边站着他的老伴;万衍之的影视工作室做得很大,如今已经退休,脸上带着成功人士的从容;陆璟也来了,他在家乡当了一辈子老师,看起来温和而沉稳。
照片上唯独少了陈泽。
“他……没来?”刘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的边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黄婕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没来。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身体不太好,就不来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听他儿子说,他前几年得了高血压,还有轻微的脑梗,现在行动不太方便,一直在家静养。”
刘煜的心里猛地一沉,握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起陈泽年轻时的样子,意气风发,眼神锐利,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会变成这样。
“他……还好吗?”刘煜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应该还行吧,他老伴林薇把他照顾得很好,儿子也很孝顺。”黄婕钰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心里满是心疼,“老刘,要不……我帮你联系一下他?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说不定见一面,心里的疙瘩就能解开了。”
刘煜沉默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不了。”
他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他怕见到陈泽苍老的样子,怕看到他身边有妻儿相伴的场景,更怕自己这一辈子的等待,在见面的那一刻,变得毫无意义。他宁愿把陈泽永远留在记忆里,留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
黄婕钰看着他固执的样子,也不再劝说。她知道,刘煜这一辈子,都活在回忆里,活在对陈泽的等待里,这份执念,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再也无法改变。
其实,陈泽也一直没有忘记刘煜。
他退休后,身体越来越差,行动不便,大多数时间都坐在家里的阳台上晒太阳,手里握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少年在栖霞山的枫叶林里,一个背着另一个,笑容灿烂。这是黄婕钰当年拍的,后来发给了他,他一直留着。
林薇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个人,从结婚那天起,她就看出来了。陈泽对她很好,温柔体贴,尽职尽责,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她总觉得,他的心里有一块地方,从未向她敞开过。
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了那张照片,忍不住问道:“这是你大学时的室友?”
陈泽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他叫刘煜。”
“你们关系很好吧?”林薇看着照片上两个少年亲密的样子,笑着问道。
“嗯,很好。”陈泽的眼神暗了暗,陷入了回忆,“我们是同班同学,也是室友,一起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
他没有多说,林薇也没有多问。她知道,有些往事,只能埋在心里,不能触碰。
陈泽的儿子陈嘉树,是个很懂事的年轻人,他知道父亲和刘煜教授是大学同学,也知道他们之间似乎有过一段未了的情谊。有一次,他去南京出差,特意去了南师大,想看看这位刘煜教授。
他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刘煜,看到这位头发花白、气质温和的老教授,心里莫名的有些感慨。他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刘教授给学生们解答问题,看着他拿起那本《诗经》,眼神温柔而落寞。
回去后,他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陈泽。
“爸,刘教授看起来挺好的,就是一个人生活,有点孤单。”陈嘉树坐在陈泽身边,轻声说道。
陈泽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他这辈子,不容易。”
他的心里满是愧疚,如果当年他能勇敢一点,如果当年他能不顾父母的反对和世俗的眼光,是不是就能和刘煜一起留在南京,一起实现他们的梦想?是不是刘煜就不会孤单一辈子?
可人生没有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遗憾了就是遗憾了,这一辈子,他都欠刘煜一句对不起,欠他一个完整的未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煜的身体越来越差,记忆力也开始衰退,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刚刚做过什么,可他却始终记得陈泽的名字,记得他们大学时的点点滴滴。
有一次,他在散步时不小心摔倒了,被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情况已经有些严重,需要有人照顾。
黄婕钰得知消息后,非常着急,立刻联系了刘煜远房的一个侄子,让他来南京照顾刘煜的生活。可刘煜不愿意麻烦别人,坚持要自己住,黄婕钰没办法,只能每天都来看看他。
病情发展得很快,没过多久,刘煜就开始认不出人了,有时候会把黄婕钰当成别人,可他却总能准确地叫出“陈泽”这个名字,经常拿着那张宿舍合影,指着照片上的陈泽,喃喃地说:“陈泽,我们什么时候去图书馆啊?”“陈泽,你又熬夜打游戏了?”“陈泽,我给你带了肉包。”
黄婕钰看着他这样,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给陈泽打了电话,哭着把刘煜的情况告诉了他。
“老陈,你快来看看老刘吧,他快不行了,心里一直念着你。”
陈泽接到电话后,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照片掉在了地上。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林薇说:“我要去南京。”
林薇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去吧,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坐了最早一班火车赶往南京,到达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了。病房里很安静,刘煜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看起来非常虚弱。
陈泽走到病床前,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人,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就是他念了一辈子、愧疚了一辈子的人,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刘煜……”陈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叫了一声。
刘煜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落在陈泽身上,愣了很久,然后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丝光芒,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陈泽:“陈泽?你是陈泽?”
“是我,我是陈泽。”陈泽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而瘦弱,陈泽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刘煜,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煜看着他,笑了,笑容很灿烂,像个孩子一样:“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我知道,我知道你等了我一辈子。”陈泽哽咽着说,“对不起,刘煜,当年是我懦弱,是我对不起你。”
“没关系……”刘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我不怪你……我只是……只是有点遗憾……”
他想说,他遗憾没能和他一起实现梦想,遗憾没能和他一起慢慢变老,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刘煜?刘煜!”陈泽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刘煜再也没有回应。
医生走了进来,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对黄婕钰和陈泽说:“抱歉,我们尽力了。”
黄婕钰哭了起来,林薇也红了眼眶,轻轻拍着陈泽的背,安慰着他。
陈泽坐在病床前,握着刘煜冰凉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他想起了大一刚见面时的争吵,想起了图书馆里的并肩学习,想起了露营时的告白,想起了毕业时的告别,想起了这一辈子的思念和愧疚。
他知道,刘煜这一辈子,都在等他,可他却让他等了一辈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出现在他面前。
刘煜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大多是他的学生和几个老同学。齐曜烜、白嘉音、万衍之、陆璟都来了,他们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刘煜温和的笑容,心里满是伤感。
陈泽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那本《诗经》和那个蓝色的书签,这是黄婕钰整理刘煜遗物时发现的,刘煜一直把它们放在枕头底下。
“老刘,对不起,这一辈子,是我辜负了你。”陈泽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愧疚,“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懦弱,一定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
葬礼结束后,陈泽没有立刻回老家,而是在南京待了几天。他去了他们当年住过的3栋402宿舍,宿舍已经重新装修过,住满了年轻的学生,可他还是能清晰地想起当年的样子,想起刘煜坐在书桌前背古诗词的样子,想起他熬夜打游戏的样子。
他去了学校的图书馆,坐在他们当年经常坐的位置上,仿佛还能看到两个少年并肩学习的身影,听到他们低声讨论问题的声音。
他去了栖霞山,当年他们一起赏枫的地方,枫叶依旧红得灿烂,可物是人非,那个曾经趴在他背上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开南京的那天,陈泽再次去了刘煜的墓碑前,把那本《诗经》和那个蓝色的书签放在了墓碑上。
“刘煜,我走了。”陈泽的声音很轻,“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活着,替你看看这个世界,替你完成那些我们当年没能完成的梦想。”
火车缓缓驶离南京,陈泽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眼泪再次掉了下来。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忘记刘煜。
回到老家后,陈泽的身体越来越差,没过多久,就住进了医院。他躺在病床上,经常会想起刘煜,想起南京的梧桐叶,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临终前,他握着林薇的手,轻声说:“死后,把我的骨灰一部分送到南京,和刘煜葬在一起。”
林薇点了点头,泪水滑落:“好,我知道了。”
陈泽笑了,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丝释然。这一辈子,他欠刘煜太多,希望来生,他们能再相遇,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几年后,黄婕钰带着陈泽的骨灰,来到了刘煜的墓前,把他的骨灰和刘煜的合葬在一起。墓碑上,刻着两个名字:刘煜,陈泽。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梧桐叶落,归期终遇。
南京的秋依旧如期而至,梧桐树叶铺了满街,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段跨越了一辈子的爱恋。两个少年,从争吵开始,以思念终结,错过了一辈子,终于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彼此,再也不会分开。
而那些曾经的室友和同学,也都渐渐老去,可他们永远记得,在南师大的校园里,有两个少年,曾经相爱过,曾经把彼此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曾经为了这份爱情,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遗憾。
他们的故事,像一首未完的诗,刻在南京的梧桐叶上,刻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