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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一次“行走” ...

  •   第八章

      叫出苏雯名字的成功,像在我沉寂的精神荒原上投下了一颗火种。这火种微弱,摇曳不定,却真实地燃烧着,驱散了一小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它证明了我的意志并非完全徒劳,证明了我与这具朽坏躯壳之间,那断裂的桥梁,正在被一根线、一根线地,艰难修复。

      然而,身体的进步却像老牛拉破车,缓慢得几乎令人察觉不到。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都需要用汗水和近乎虚脱的疲惫来换取,并且随时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感染、一次情绪的波动而倒退。希望与失望,如同昼夜交替,在我心中轮番上演,将我反复抛掷于沸水与冰窟之间。

      叫出名字的狂喜逐渐沉淀后,一种更深沉的焦躁开始滋生。我能发出声音了,哪怕只是破碎的音节;我能更稳定地坐一会儿了;我甚至能笨拙地“操控”一下积木和牙刷……但这些,距离一个“人”的基本状态,依旧遥不可及。我依旧是被束缚在轮椅和病床上的囚徒,我的世界依旧只有这方寸之地。

      真正的、属于人类的移动——行走,那才是自由的象征,是夺回生命控制权的终极标志之一。我知道这想法奢侈得可笑,如同蝼蚁仰望星空。但那个站在野长城上、可以自由行走的林晓宇的影子,以及镜中那个渴望站起来的陌生人的眼神,都在无声地鞭策着我。

      王治疗师显然洞悉了我这份焦灼。他没有点破,只是在一个训练日的开始,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器械,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康复大厅角落里,那副看起来沉重而坚固的金属平行杠。

      “林先生,”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今天,试试看。”

      试试看?
      试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副平行杠,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雯也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轮椅扶手,嘴唇微张,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紧张的眼神,投向我,又投向王治疗师。

      “他的核心力量和下肢肌力虽然有进步,但还远远不够支撑体重,这太危险了……”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声音里带着颤抖。

      王治疗师看向她,语气沉稳:“苏姐,我知道风险。我们不做真正的站立行走,只是……让他感受一下。感受双脚接触地面,感受身体重量的分布。这对于重建他的本体感觉至关重要。我会做好完全的保护,你放心。”

      然后,他看向我,眼神锐利:“林先生,这需要你拿出全部的力量和勇气。过程会非常辛苦,甚至痛苦。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我问自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我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杠子之间,徒劳无功,尊严扫地。那副冰冷的金属杠,在我眼中如同通往另一个残酷刑场的入口。

      但,野长城的夕阳在记忆中闪烁,镜中陌生人空洞的眼神在逼视,苏雯掌心滚烫的泪水在灼烧……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尊严?早在手术后就丢弃了。体力?本就所剩无几。唯一还能燃烧的,就是这点不甘和愤怒了。

      我迎上王治疗师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点了一下头。幅度不大,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苏雯深吸一口气,不再反对,只是用力握了握我的肩膀。

      训练移到了平行杠前。王治疗师和护工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轮椅上搀扶起来。仅仅是这个从坐到站的过程,就已经让我头晕目眩,双腿如同煮烂的面条,软绵绵地无法提供任何支撑,全身的重量几乎都挂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他们半拖半抱,将我挪到了平行杠中间。王治疗师站在我身后,用身体和手臂牢牢地支撑住我的后背和腰部,护工则在侧面协助。我的双手,被引导着,颤抖地、无力地,搭在了冰凉的金属杠上。

      “好,现在,试着感受你的脚底。”王治疗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沉稳有力,“重心慢慢前移,把一部分重量交给你的腿和脚。”

      我依言尝试。当身体的一部分重量真正通过颤抖的双腿,传递到脚底,接触到坚硬的地面时,一种陌生而恐怖的感觉袭来。脚下不再是柔软的床垫或轮椅的踏板,而是实实在在的、无法穿透的地面。我的脚踝虚弱不堪,根本无法稳定地支撑,小腿肌肉剧烈地颤抖着,像两束过度绷紧的、即将断裂的琴弦。

      痛!酸!麻!
      各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潮水般从双腿涌上,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视野边缘开始发黑,眩晕感再次攫住了我。

      “深呼吸!看着我前面那个标记!”王治疗师命令道,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稳住我摇晃的身体。

      我死死盯着平行杠尽头墙上的一块红色标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鬓角滚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不是站立。
      这是酷刑。
      是每一秒都在挑战我生理和心理极限的酷刑。

      苏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捏得发白。她不敢靠近,怕打扰到我,也不敢出声,只是用那双盛满了紧张、心疼和祈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十几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在平行杠上维持那可怜的“搭靠”。双腿的颤抖愈发失控,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罢工,让我瘫倒在地。

      “好!可以了!慢慢放松!”王治疗师的声音如同赦令。

      他和护工一起,用力支撑着我几乎虚脱的身体,缓缓地将我重新“放”回轮椅上。

      当臀部接触到轮椅坐垫的瞬间,所有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我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头沉重地向后仰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

      极致的疲惫如同海啸,淹没了我。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雯立刻冲了上来,用毛巾不停地擦拭我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她的动作急促而轻柔,声音带着哽咽:“好了,好了,结束了,晓宇,你做到了,你太棒了……”

      做到了?
      我做了什么?
      我仅仅是在别人的全力支撑下,“站”了不到半分钟,像一具提线木偶,除了痛苦和颤抖,什么也没有留下。

      王治疗师却显得很满意,他活动了一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酸的手臂,看着我说:“非常好,林先生!你的腿部肌肉确实被激活了,虽然力量还很弱,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开始!你感受到了吗?你的脚踩在地上的感觉!”

      我闭着眼,疲惫如同厚重的淤泥,将我拖向黑暗。感受?我只感受到了无边的痛苦和虚弱。

      然而,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那短暂瞬间的触感,却像幽灵一样,悄然浮现。

      脚底接触地面时,那坚硬的、实实在在的触感。
      身体重量压在双腿上时,那沉重到令人恐惧的负担感。

      这些感觉,与我平日里躺在床上的漂浮感,坐在轮椅上的悬空感,截然不同。它们是如此的粗糙,如此的沉重,却又如此的……真实。

      这,就是“站立”的感觉吗?
      这,就是“行走”的基础吗?

      虽然过程如同炼狱,虽然结果看似徒劳,但那一刻双脚接触大地的真实感,却像一颗粗糙的、带着棱角的种子,被强行摁进了我意识深处那片荒芜的土地。

      它会不会发芽?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今天,在这副冰冷的平行杠之间,我完成了人生中最短暂、最狼狈、也最艰难的第一次“行走”。这不是胜利,甚至算不上进步。这只是一次试探,一次对自己这具残躯极限的残酷勘探。

      囚笼的门,似乎并没有打开。但我好像,用这颤抖的双脚,第一次,真正地、沉重地,触碰到了囚笼冰冷的地面。而这触碰本身,带着钻心的痛苦,却也带来了一丝绝望中产生的、扭曲的慰藉。

      至少,我知道这地面是存在的。至少,我尝试过,将自己的重量,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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