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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名字的重量 ...

  •   第七章

      花园之行像一次短暂的精神越狱,带回的不仅是阳光和风的气息,更是一种对“正常”世界的饥渴。那棵带着伤疤的梧桐,那只颤动的蝴蝶,甚至那个小男孩纯净而刺痛的目光,都成了我脑海中反复回放的画面。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远比病房苍白四壁更复杂、也更真实的图景——生活仍在继续,带着它所有的美好与残酷,而我,并未被完全排除在外。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在病床上完成那些机械的、对抗性的训练。一种更具体、更迫切的渴望,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滋生出来——我想重新获得一点“掌控感”,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这种渴望,首先体现在对那根鼻饲管的憎恶上。

      这根透明的、柔软的管子,从我的鼻孔直通胃部,是我失去吞咽能力后维系生命的“脐带”,也是我无能和屈辱的最直接象征。每一次苏雯用巨大的针筒推送流食,那冰凉的液体通过管子注入体内的感觉,都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林晓宇,你连吃饭都不能自理。

      花园之行后,这种宣告变得愈发刺耳。我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却无法品尝食物的滋味;我能闻到花草的芬芳,却只能依靠这根管子维持生命。这种割裂感让我对这根管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排斥。

      我开始更拼命地配合李语言治疗师的吞咽训练。每一次练习,我都凝聚起十二分的精神,努力去感受喉部肌肉那微弱至极的控制感。清水、米汤、稍微粘稠的果蔬泥……失败依旧远多于成功,呛咳带来的窒息恐惧也丝毫未减。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一次失败后就陷入长久的沮丧。我会在喘息平复后,用眼神示意李治疗师:再来。

      苏雯看到了我的变化。她在我进行吞咽训练时,会悄悄减少通过鼻饲管推送流食的量,观察我的反应和身体的耐受情况。她与医生、营养师进行了多次沟通,评估着我脱离鼻饲管、尝试经口进食的可能性。

      这个过程缓慢而谨慎,充满了未知的风险。营养不良、吸入性肺炎……任何差错都可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但我能从苏雯日渐明亮的眼神和医生偶尔点头的细节中感觉到,希望,正在一寸寸地扩大。

      除了对鼻饲管的抗争,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是关于“声音”的。

      花园里,我听到了风声,听到了远处模糊的交谈声,听到了孩童的笑语。这些声音让我意识到,语言,不仅仅是沟通的工具,它更是存在感的证明。能发出属于自己的、清晰的声音,意味着你是一个独立的、能被“听见”的个体。

      而我,已经太久太久,只能发出那种非人的“嗬嗬”声。即使在最亲近的苏雯面前,我也像一个模糊的影子,需要她费力地揣测和解读。

      我想叫她的名字。
      “苏雯”。
      这两个字,在我四十七年的人生里,呼唤过无数次。有时是喜悦,有时是烦躁,有时是平淡的日常。可如今,它们却成了我面前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李治疗师加强了针对性的训练。她让我看着她的口型,感受气流和声带的震动,从最简单的元音,过渡到辅音与元音的结合。

      “W——en——”
      她示范着,嘴唇拢圆,发出清晰而温柔的音节。

      我努力模仿着。喉咙的肌肉依旧僵硬,气流总是不受控制地从错误的地方逸出,变成嘶哑的杂音。发出“W”这个音,需要唇部肌肉的精细控制,这对现在的我来说,难如登天。

      一次又一次。失败。还是失败。

      挫败感像潮水般一次次涌上,又被我强行压下。我想起镜子里的陌生人,想起花园里那棵梧桐树。它们都在无声地告诉我,没有轻易的成功。

      日子在一次次失败的尝试中流逝。身体的其他方面似乎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进步。在站立床上,我能耐受的角度又增加了几度;借助护工和苏雯的力量,我从床到轮椅的转移似乎稍微顺畅了那么一点点;甚至,在一次捏橡皮泥的训练中,我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竟然勉强做出了一个“捏”的动作。

      这些进步细小如尘埃,却给了我继续向“名字”这座高山发起冲锋的勇气。

      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苏雯刚帮我做完例行的按摩,正准备用鼻饲管给我补充营养。窗外夕阳西下,暖橙色的光芒透过窗户,给病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鬓角被汗水濡湿的几缕头发,看着她因为弯腰而微微显露的、贴着膏药的腰部。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攫住了我。

      我要叫她的名字。
      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艰难地流转,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我凝聚起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力量,不再仅仅专注于喉咙,而是试图调动起面部、唇舌、呼吸所有的相关肌肉。

      我看着她,目光死死地锁住她。

      嘴唇,努力地、颤抖着,试图拢成那个熟悉的圆形。喉咙里,气流在艰难地积聚、寻找着突破口。声带试图震动,却只发出一些不成调的、嘶哑的摩擦声。

      苏雯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疑惑地看向我。

      “晓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即将发出的音节上。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里,一阵刺痛。但我顾不上这些。

      再来一次。
      W——
      气流在唇齿间受阻,发出沉闷的“呜”声。
      不,不是这样。
      苏——
      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压抑的哽咽。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几乎要将我摧毁。但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映出的、那个因为极度用力而面目狰狞的自己,一股不甘的怒火再次燃起。

      我闭上眼,屏蔽掉所有杂念,只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两个字的读音,回响着过去无数次呼唤她时的感觉。那不仅仅是一个发音,那是我和她之间二十多年岁月的重量,是依赖,是歉疚,是此刻无法言说的、汹涌的情感。

      然后,我猛地睁开眼,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气力,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情感,都灌注到那个即将冲口而出的词语上——

      “苏……嗬……雯……”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扭曲变形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它含糊不清,夹杂着明显的杂音和断裂,几乎不像是人类语言。但在这破碎的音节中,依稀可辨那两个字的轮廓!

      是“苏”和“雯”!

      虽然它们粘连在一起,虽然尾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虽然听起来那么吃力,那么难听……但苏雯听到了。

      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原地。手中的针筒“啪嗒”一声掉落在床单上,里面的流食洇开一小片污渍。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死死地看着我的嘴唇,仿佛想确认刚才那声音是否真的出自那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巨大的、汹涌的狂喜才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脸上的震惊。泪水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的、带着呜咽的奔流。

      她猛地扑到床边,双手紧紧抓住我无力垂落的手,将脸颊埋进我的掌心,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你……你叫我了……晓宇……你叫我的名字了……”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手掌,“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一个得到了最珍贵礼物的孩子。

      我瘫在枕头上,精疲力尽,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发出那两个音节,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生命力。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如同被砂纸磨过。

      但是,看着苏雯在我掌心痛哭失声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微弱成就感的情绪,在我死寂的心湖中荡漾开来。

      我做到了。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它们是我从无声地狱里,夺回的第一块,属于“人”的疆域。

      囚笼依旧无声,但我终于用这嘶哑扭曲的声音,在其中,刻下了第一道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印记。我知道,距离流畅的交谈,距离真正的“声音”,还有万里之遥。但这一刻,这破碎的音节,却比世界上任何华丽的乐章,都更加动听。

      因为它意味着,林晓宇,这个沉默已久的名字,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属于它自己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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