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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镜中的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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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站立床”上的六十度,像一枚投入死水微澜的深水炸弹,其回响远不止于当时那片刻的眩晕与虚脱。它在我的精神领域炸开了一个缺口,一种名为“可能性”的、微弱却顽固的光,开始渗透进来。原来,这副躯壳并非完全的死寂,它还能回应,哪怕这回应是如此的孱弱和艰难。
王治疗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农夫,在我这片贫瘠而板结的土地上,看到了些许松动的迹象,于是适时地增加了“肥料”和“劳作”。
训练变得更加系统,也更加……花样百出。除了常规的肌力对抗、关节活动、站立床适应,他开始引入一些新的,甚至带点“屈辱”意味的项目。
比如,他拿来一堆积木,颜色鲜艳,形状简单。他让我尝试用右手,去抓起一块红色的方积木,然后放到旁边指定的位置。
这听起来像是给婴幼儿的启蒙游戏。可对我而言,这不亚于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我的目光必须死死锁定那块红色积木,大脑发出清晰无比的指令:抓住它!手指需要克服那无处不在的颤抖和僵硬,进行精细的定位、弯曲、合拢。拿起后,还要在手臂那不受控制的晃动中,维持住那可怜的抓握力,艰难地移动一段短短的距离,最后,还需要在恰当的时刻,松开手指。
整个过程,笨拙、缓慢,充满了不可预料的失败。积木常常在途中就从我无力的手指间滑落,或者在我试图放下时,因为无法精确控制松开的力道而“砸”下去,偏离目标。
苏雯会默默地把掉落的积木捡回来,放回原处,不说一句话,只是用眼神鼓励我再来一次。她的腰伤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动作间偶尔会闪过一丝隐忍的痛苦,这像一根细针,时时刺着我,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一次又一次。汗水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右臂的肌肉因为持续的高度紧张而酸痛不已。挫败感如同跗骨之蛆,时不时地啃咬我的耐心。
但偶尔,当那块红色的积木,颤巍巍地、最终准确地落在它应该的位置时,一种极其微小的、近乎幼稚的喜悦,会像气泡一样,从心底深处冒出来。这喜悦与成就感无关,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我的意志,与我的身体之间,那条被切断已久的线路,正在被一根线、一根线地,艰难续接。
王治疗师说:“这不是玩游戏,林先生。这是在重建你的神经肌肉控制,重建大脑与末梢的连接。每一个微小的成功,都是在给你的神经系统‘颁奖’,告诉它:‘这条路走对了,下次还这么走。’”
我明白了。我就像一个被格式化了的硬盘,正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尝试重新写入最基本的程序。
除了积木,还有捏橡皮泥。用不同程度的力气去捏,感受手指力度的变化;有推动放在光滑桌面上、阻力极小的滑块,训练手臂平移的稳定性;甚至,他开始让我尝试控制脚趾,在毛巾上做出蜷缩和伸展的动作——这几乎感觉不到,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意念练习。
日子在这些琐碎、重复、时而令人沮丧时而带来一丝微光的训练中流淌。身体的改变依旧缓慢,但精神的触角,却在痛苦和专注的磨砺下,变得敏锐了一些。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那天的物理治疗结束后,王治疗师和苏雯一起,搀扶着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将我转移到了轮椅上。这本身已经成了一种日常,但我依旧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并且完全依赖他们的力量。
坐定后,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苏雯推着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病房,而是缓缓地,将我推向了康复科走廊尽头的那间——卫生间。
这不是病房里那个狭小的、只为解决基本生理需求的卫生间。这是一个相对宽敞的、带有一面巨大镜子的公共卫生间,通常供能自行活动的病人使用。
“我们……试试看,自己洗漱一下,好吗?”苏雯的声音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但眼神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期待。
我愣住了。自己洗漱?对我而言,这曾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日常,如今却像是天方夜谭。
她没有等我回应,已经将轮椅推到了那面光洁的、冰冷的镜子前。
然后,我看到了“他”。
镜子里,映照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头发因为长时间卧床和汗水而显得油腻、凌乱,毫无生气地贴在头皮上。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像两座突兀的山丘。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黑影。嘴唇干裂,起了白色的皮。
最陌生的是那双眼睛。空洞,茫然,带着一种被漫长痛苦折磨后的麻木和倦怠。眼珠转动间,不再有丝毫的神采,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
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垮垮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露在袖子外的手臂,皮肤松弛,肌肉萎缩,能清晰地看到骨头的形状。他就那样瘫坐在轮椅上,背部微微佝偻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的气息。
这是谁?
这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幽灵是谁?
我死死地盯着镜中的影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我知道我病了,我知道我行动不便,我知道我瘦了。但我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看到过自己现在的模样。
这不是林晓宇。
这绝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自己!哪怕那个自己再失败,再窝囊,也不应该是这副……这副鬼样子!
巨大的冲击让我浑身僵硬,呼吸停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比任何一次眩晕和恶心都要强烈。一种混合着惊骇、厌恶、恐惧和巨大荒诞感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
苏雯就站在我身后,在镜子里,她同样看着镜中的“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等待。
她拧开了水龙头,用温水打湿了毛巾,挤上牙膏,将牙刷和毛巾,一起放在了我那无力垂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边。
“晓宇,”她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看看他。然后,帮帮他。”
帮帮他。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响。
我不是在为自己挣扎,我是在为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可怜的、需要帮助的“他”而挣扎!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愤怒、不甘和某种决绝的力量,从我身体的深处爆发出来。它冲破了麻木,冲破了自怜,冲破了那厚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的目光从镜中那双空洞的眼睛上移开,死死地盯住了扶手上的牙刷和毛巾。
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手臂的肌肉绷紧,肩膀耸起,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凝聚起所有的意志,向那几根僵硬的手指发出咆哮般的指令:动起来!拿起来!
苏雯屏住了呼吸,站在我身后,没有伸手帮忙。
时间再次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肌肉撕裂般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极致煎熬。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仿佛锈死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终于,在那剧烈的、几乎要散架的颤抖中,我的食指和中指,率先勾住了牙刷的柄!紧接着,其他手指也颤巍巍地、勉强地合拢,将那只轻巧的牙刷, “握”在了掌心。
成功了!
但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更艰难的旅程。将牙刷移向嘴边,这个简单的动作,却需要调动手臂、手腕的多块肌肉协同工作。牙刷在我的手中剧烈地摇晃着,像风中的芦苇,好几次差点脱手。我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流淌。
苏雯适时地往前推了推轮椅,让我的脸更靠近洗手池。
我看着镜中那个拿着牙刷、面目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自己”,咬紧牙关,继续着这艰难的操作。牙刷的刷毛终于触碰到了我的牙齿,但动作完全变形,与其说是刷牙,不如说是在嘴唇和牙齿上进行着毫无章法的、笨拙的刮擦。
牙膏的薄荷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丝熟悉的、属于“正常生活”的气息,这气息几乎让我落泪。
我坚持着,用那颤抖不止的手,极其缓慢地、歪歪扭扭地,完成了人生中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次刷牙。虽然效果可想而知,但整个过程,是由“我”完成的。
放下牙刷,拿起毛巾擦拭脸颊。毛巾比牙刷更难以掌控,湿滑,沉重。但我依旧固执地、用那同样颤抖的方式,将温热的毛巾覆上了自己的脸。
温热的水汽氤氲在眼前,镜中的影像变得模糊。但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镜中那个陌生人的眼神里,那死气沉沉的灰色之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点点的东西,被擦亮了。
当一切结束,我精疲力尽地瘫在轮椅上,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镜中的那个“他”,依旧瘦削,依旧病态,但嘴角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无力地下垂,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仿佛被这笨拙的、费尽全力的“自理”,冲淡了那么一丝丝。
苏雯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我因为汗水而黏在额头的乱发。她的动作温柔而坚定。
那一刻,我明白了。
康复,不仅仅是重新学会走路,重新学会说话。它更是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是重新认识这具残破的躯壳,接纳这个陌生的自己,然后,亲手,一点一点,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擦干净,告诉他:你看,你还活着,你还能做点什么。
囚笼依旧,但镜子里的陌生人,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怜悯的囚徒。他成了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对象。而能拯救他的,只有我自己。
这场无声的战役,终于找到了它最核心的敌人,和最不能放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