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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次站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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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治疗师的话,像一把冷酷的解剖刀,将我自欺欺人的外壳彻底剥离,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畏缩的真相。我那幼稚的沉默和拒绝,非但不是保护,反而是对苏雯更深的凌迟。点头的那一刻,我仿佛能听到内心深处某个坚固的、腐朽的东西,发出了“咔嚓”的断裂声。不是崩溃,是枷锁的松动。
从那天起,康复训练的气氛变了。不再有虚假的温情脉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务实。王治疗师成了严格的教官,苏雯则成了我最坚定的后勤官和观察员。
我的世界被进一步压缩,只剩下几个最基本的目标:吞咽、发声、坐稳、以及那个遥远得如同星辰般的——站立。
吞咽训练是其中最屈辱,也最考验耐心的。李语言治疗师带来不同粘稠度的食物,从最稀薄的清水到稍微粘稠的米糊。她教我如何更好地控制喉部肌肉,如何协调呼吸与吞咽。
过程惨不忍睹。
常常是食物刚送入嘴里,还没来得及下咽,就因为喉部肌肉的失控,直接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流出。或者更糟,呛咳。液体误入气管,引发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胸腔都像要炸开,脸憋得通红发紫,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一起涌出。那一刻的窒息感,比手术后的无力更让人恐惧,那是真真切切濒临死亡的感觉。
苏雯总是第一时间冲过来,熟练地拍打我的后背,帮我清理污渍,眼神里没有一丝嫌弃,只有全神贯注的紧张和心疼。等我缓过气,脸色苍白地瘫在枕头上,她会用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湿润我干裂的嘴唇,轻声说:“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下次会更好。”
下一次。永远是下一次。在无数次的失败和呛咳中,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一小勺温水被顺利地咽了下去,没有流出,没有呛咳。那一刻的成就感,微弱得可怜,却像在无边的黑暗里,又点燃了一根火柴。这根火柴的光芒,不足以照亮前路,但至少,能让我看清自己还在挣扎,还没有被彻底吞噬。
发声训练同样如此。我像咿呀学语的婴儿,却背负着四十七年失败的重压。李治疗师让我尝试吹动放在桌上的羽毛,训练气息。那根轻若无物的羽毛,在我面前却重若千钧。我鼓动腮帮,调动所有能控制的呼吸肌,往往只能让它轻微颤动一下。而发出清晰的音节,更是难如登天。“啊”和“哦”依旧含糊,夹杂着嘶哑的气音。
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被沮丧淹没。每一次失败后,我会闭上眼睛,深呼吸,努力回忆王治疗师说的“感受肌肉的发力”,然后再次尝试。苏雯会在我发出一个稍微清晰点的音时,用力地点头,眼睛里闪着光,仿佛我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
身体的训练则进入了更艰苦的阶段。王治疗师开始使用站立床。那是一种可以将人从平躺角度缓慢摇起,直至近乎直立的器械。目的是让我重新适应垂直体位,刺激骨骼和肌肉,为真正的站立做准备。
第一次被绑在站立床上,随着床面缓缓升起,角度超过三十度时,那股熟悉的、恐怖的天旋地转感再次袭来。血液似乎因为重力而瞬间涌向下半身,大脑缺血,眼前一片雪花,恶心感直冲喉咙。我的心脏疯狂擂鼓,呼吸急促,全身的肌肉都因为这种不适而僵硬、抗拒。
“放松,林先生,深呼吸!看着前方一个固定的点!”王治疗师的声音穿透了眩晕感。
我死死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块小小的、颜色略深的污渍,用尽全部意志对抗着身体本能的恐慌。苏雯站在旁边,紧紧握着床边的护栏,指节泛白,仿佛在替我承受着那份不适。
角度在极其缓慢地增加。三十五度,四十度……每一度的提升,都伴随着更强烈的眩晕和身体的重压。汗水再次浸透了我的衣服。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一个不断倾斜的平面上,脚下是虚空的万丈深渊。
四十五度。
这是我之前尝试坐起时崩溃的极限角度。
我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放弃的念头再次幽灵般浮现。
“晓宇,看着我!”苏雯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艰难地将目光从墙上的污渍移开,看向她。
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像磐石一样稳定。“还记得长城吗?一步,一步。现在,我们就在往上走这一步。看着我,别低头!”
一步,一步。
往上走。
我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那个因为用力而面目扭曲的自己,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涌起。我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她是暴风雨中唯一的锚点,对抗着排山倒海般的眩晕和恶心。
五十度。
五十五度。
我坚持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身体在尖叫,精神在燃烧。
最终,站立床在六十度的位置停了下来。我没有昏过去,没有呕吐,虽然世界依旧在晃动,虽然双腿感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麻木,但我……撑住了。
当床面缓缓降下,重新回归水平时,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虚脱地躺在那里,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但胸腔里,却有一种陌生的、灼热的东西在涌动。
王治疗师检查了我的各项体征,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明显的赞许:“很好!林先生,你的心血管耐受性比我们预想的要好!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
苏雯俯下身,用毛巾擦拭我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也带着哽咽:“你做到了,晓宇,你做到了……”
这不是胜利,距离真正的站立还遥不可及。但这六十度,是我向重力、向眩晕、向这具不听话的躯体,发起的第一次成功的反击。我夺回了一小块失地,哪怕这块地方面积小的可怜。
这次“站立床”的经历,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我萎靡的精神。后续的训练,虽然依旧充满痛苦和挫败,但我的心态已然不同。我知道了自己并非毫无潜力,知道了这具残破的躯壳里,还隐藏着可以被压榨、被唤醒的力量。
我开始更主动地去“感受”身体。当王治疗师帮我活动脚踝时,我不再只是被动承受,而是努力去“想象”脚趾蜷缩、脚腕转动的感觉,试图建立大脑与末梢神经那断断续续的连接。当苏雯帮我按摩手臂时,我会凝视着那松弛的肌肉,在心里无声地命令它:收缩,用力!
进步依旧缓慢得令人发指,但不再是完全看不见。我能感觉到,在无数次颤抖的尝试中,手臂抬起的高度似乎稳定了一点点;吞咽流食时,呛咳的频率在缓慢下降;甚至有一次,在李治疗师的引导下,我发出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短暂的“妈”的音节。
那个音节出口的瞬间,我和苏雯都愣住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发出这样接近正常人类语言的声音了。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猛地捂住了嘴,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是悲伤,是巨大的、汹涌的喜悦。
她用力点着头,哽咽着,一遍遍地重复:“哎!哎!我听到了!晓宇,我听到了!”
那一刻,所有的痛苦、挣扎、屈辱,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这一点点微小的进步,不再仅仅是我个人的挣扎,它成了我们两个人共同跋涉在这条黑暗隧道里,看到的第一缕,真实而温暖的微光。
囚笼依旧坚固,但我似乎终于找到了在里面挥舞手臂、活动筋骨的方式。我知道,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后面,真正的站立,真正的行走,依旧遥不可及。但那种彻底绝望的、想要放弃的黑暗,似乎被逼退了一些。
我开始允许自己,偶尔,在夜深人静,听着苏雯均匀的呼吸声时,去想象一下那个“上面的风景”。不是野长城的夕阳,而是……或许,只是能靠自己的力量,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不用她费力搀扶;或许,只是能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这些曾经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都成了值得用全部意志去奋斗的、璀璨的目标。这场无声的战役,我终于不再是被动挨打,我开始学会了,如何在废墟上,一点一点,为自己构筑反击的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