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锈蚀的意志与微光 ...
-
第二章:锈蚀的意志与微光
那夜之后,某种东西确实不同了。
并非身体上的奇迹——我依旧是被禁锢在这副残破皮囊里的囚徒,每一次试图移动,都像在对抗整个星球的引力。手臂沉重如铁,双腿麻木如木,喉咙里的“嗬嗬”声依旧是我与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不,改变发生在更深、更暗的地方,像地底深处一颗被压力和高温灼烧的种子,外壳裂开,露出里面苍白而扭曲的、渴望生长的内核。
苏雯的哭声,那被压抑在卫生间瓷砖上的破碎呜咽,如同一把淬了冰的钥匙,捅穿了我自怨自艾的硬壳,将最尖锐的耻辱和愤怒,直接钉入了我的灵魂。我曾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承受着命运不公的鞭挞。可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我所躺的这张病床,也是她的刑架;我每一次无力的颤抖,都在她疲惫的眼角刻下新的皱纹。
羞愧不再是钝痛,而是变成了锋利的刀刃,一下下凌迟着我残存的麻木。
早晨,苏雯依旧准时出现,带着温水和毛巾。她的眼睛有些微肿,但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种无懈可击的、温柔的平静,仿佛昨夜那个崩溃的灵魂只是我的幻觉。
“晓宇,早上好。”她轻声说,像往常一样,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和脖颈。
我看着她。这一次,我的凝视不再仅仅是传递痛苦和歉疚,而是多了一丝别的——一种近乎凶狠的审视,审视着她强撑的坚强,也审视着我自己那锈蚀斑斑的意志。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我的眼睛。“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眨了一下眼。是。
她立刻紧张起来:“疼?还是哪里难受?”
我努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球,看向我那瘫在床侧、微微蜷缩的右手。然后,再次将目光聚焦回她的脸上。
苏雯愣住了。几天前,她也曾这样鼓励我尝试拿杯子,结果以一地碎片和更深的绝望告终。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怕再次刺激到我,怕重复那令人心碎的失败。
但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更轻:“好,我们……再试试。”
她没有再去拿玻璃杯,而是从床头柜上取来一个她用来喝水的、带盖的塑料杯,很轻,里面只倒了浅浅一层温水。她将杯子递到我的右手边,小心翼翼地,将杯柄靠近我那几根僵硬、微微内扣的手指。
“来,晓宇,试着……握住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艰难地流转。我将所有的意识,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到那只右手上。大脑发出尖锐的、近乎咆哮的指令:动起来!抓住它!
手臂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一阵细微但清晰的震颤从肩膀传导至手肘,再到手腕。手指的关节像是被铁锈焊死,每一次试图弯曲,都伴随着神经末梢传来的、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阻力。汗水,几乎是瞬间就从我的额头、鬓角渗了出来,汇聚成珠,沿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枕头。
我能“感觉”到杯柄冰凉的触感,就在我的指尖下方,那么近,却又像隔着一道天堑。
苏雯屏住呼吸,她的手虚托在杯子下方,随时准备接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我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只手和这个杯子。脑海里不再是空白的绝望,而是翻涌着过往无数个“放弃”的瞬间——面对困难的工作,我选择了敷衍;面对家庭的矛盾,我选择了沉默和逃离;面对生活的压力,我选择了用酒精和自我放逐来麻痹。每一次放弃,似乎都那么容易,那么“轻松”。现在,报应来了,它让我连放弃“放弃”本身,都变得如此艰难。
不。
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微弱,却带着决绝。
这一次,不能再算了。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或许是那夜积累的愤怒和羞愧的转化,猛地冲破了某种阻滞。我的食指和中指,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幅度,猛地向内勾了一下,抵住了杯柄!紧接着,无名指和小指也颤抖着、痉挛着,贴了上去!
我“握”住了!
不是稳固的抓握,更像是一种脆弱的、随时可能崩解的“搭靠”。但杯子,确实离开了苏雯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依靠着我那颤抖不止、青筋暴起的手腕和几根勉强用力的手指维系着平衡。
成功了?
一丝狂喜刚要在苏雯眼中点燃——
下一秒,更剧烈的颤抖袭来。手腕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下一沉。塑料杯从我那可怜的、根本无法提供足够摩擦力的指间滑脱,“啪”地一声掉在床单上,水渍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杯子滚落,撞在床沿,最后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没有碎裂。
但失败的声音,同样震耳欲聋。
一股巨大的、熟悉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看,林晓宇,你还是不行。你连这么轻的东西都拿不住。你所谓的“醒来”,所谓的“愤怒”,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过是又一个可笑的自欺欺人。
我闭上眼,几乎要被这潮水般的自我否定再次吞没。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我那依旧保持着僵硬姿势、微微颤抖的右手。
是苏雯。
她没有立刻去捡杯子,也没有说“没关系”或者“下次再试”。
她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虽然我无法回握。然后,我听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激动:
“晓宇!你看到了吗?你刚才……你刚才自己把杯子拿起来了!虽然只有几秒钟,但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她。
她的眼眶红了,但里面闪烁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璀璨的光亮。那不是安慰,那是一种真实的、因为看到微小进步而迸发的喜悦。
她俯下身,捡起那个塑料杯,像捧着什么珍宝,指着上面或许还残留着我指尖温度的地方,急切地对我说:“你看,它刚才就在你手里!离开了我的手!你感觉到了吗?”
我怔住了。
我的大脑还沉浸在失败的打击中,她却在我那一地狼藉的努力里,捡起了一颗被忽略的、微小的钻石。
拿起来了……吗?
是的,虽然短暂,虽然最终掉落,但那一刻,杯子确实是由我的力量支撑的。不是她的。不是别人的。是我那具被判定为“接近瘫痪”的躯体,完成的。
这一点点微光,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瞬间照亮了我内心那片漆黑绝望的沼泽。原来,我并非完全的死寂?原来,我这锈蚀的躯壳里,还残存着可以被点燃的东西?
从那天起,康复训练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它开始掺杂进一丝主动的、近乎自虐的挣扎。
物理治疗师姓王,是个身材结实、面容和善但要求严格的年轻人。他每天会来病房,帮我进行关节活动度和肌力训练。
以前,我只是麻木地躺着,任由他摆布我的四肢,像摆弄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疼痛、酸胀、无力,这些感觉我都承受着,但内心是隔绝的,是消极的。
现在,当他抬起我的左腿,试图让我对抗他的力量,维持某个角度的抬举时,我不再只是感受着大腿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不受控制的坠落。我开始在心里呐喊,用尽全部的精神力量,试图去“命令”那块颤抖的、疲软的肌肉:“停住!停住!不准掉下去!”
汗水浸透了我的病号服,也浸湿了王治疗师的手臂。我的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对抗都仿佛耗尽了肺里所有的空气。
“很好!林先生,保持住!就是这样!感受你肌肉的发力!”王治疗师的声音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惊讶。他显然察觉到了我态度的微妙变化。
而结果,依旧是大多时候的失败。腿还是会沉重地落下,手臂还是无法抬起超过某个角度。但偶尔,在无数次坠落中,会有那么一两次,我能将那种对抗维持多半秒,甚至一秒。
那一秒,对我而言,不亚于赢得了一场战役。
王治疗师会在那种时候,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赞许:“对!就是这个感觉!记住它!”
记住它。我努力记住那短暂控制住身体的瞬间,那肌肉纤维被强行唤醒、剧烈燃烧的感觉。那是我夺回身体控制权的第一步,微小,却至关重要。
语言治疗则更像一场在迷雾中的跋涉。
一位姓李的女士,说话轻柔而清晰,她会让我尝试模仿她的口型,发出最简单的元音。
“啊——”
她张大了嘴巴,示范着。
我努力集中精神,调动着面部和喉部的肌肉。那股熟悉的阻滞感再次出现,喉咙里的肌肉僵硬不听使唤,气流无法顺畅通过。发出的,依旧是含糊不清的、带着嘶嘶杂音的“嗬……”。
挫败感如期而至。
但我想起苏雯看着我的眼神,想起那短暂握住的塑料杯。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一次,我更专注于感受气流冲出喉咙、震动声带的感觉,试图找到那微妙的控制点。
“呃……啊……”
一个稍微清晰一点的音节省略号,夹杂在杂音中,挤了出来。
李女士的眼睛亮了:“对!‘啊’!林先生,你听到了吗?是‘啊’!”
苏雯在一旁,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掌心因为激动而有些潮湿。
我知道,这离真正的说话还差得远,这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音节。但这一点点的进步,像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远方的灯火。它告诉我,方向或许是对的。
日子就在这种极致的痛苦和微小的希望交替中,一天天流逝。我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苏雯、王治疗师、李女士,他们偶尔为我找到的一滴露水,就能支撑我继续爬行一段距离。
身体的痛苦是恒常的,像背景噪音一样无处不在。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每一次专注的尝试,每一次对抗身体的无力,都像是在透支我本就稀薄的精神力。夜晚降临时,我常常感到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进步是如此的缓慢,缓慢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今天能多抬起一厘米,明天可能因为疲惫又退回原状。这种反复和不确定性,才是最消磨意志的磨盘。
有一次,王治疗师试图帮助我练习坐起。仅仅是让我的上半身离开床面超过四十五度,就引发了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世界在我眼前疯狂旋转、扭曲,彩色和黑色的光斑交替闪烁,胃部猛烈地抽搐着。我大口喘息,冷汗淋漓,最终无力地瘫倒回去,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那一刻,巨大的绝望再次攫住了我。坐起来都如此困难,站立、行走,岂不是天方夜谭?我所做的这一切努力,这些微不足道的进步,究竟有什么意义?或许,我最好的归宿,就是接受这残废的现实,安静地腐烂在这张床上,至少……至少可以不那么拖累苏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可怕的诱惑力。放弃,一直是我最熟悉的选项。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医院的窗户框出一方灰蒙蒙的天空,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跃,那么自由,那么轻盈。那是一个我无法再触及的世界。
苏雯端着一盆温水走过来,准备给我擦身。她看到我失神地望着窗外,以及眼中那死灰般的神色,动作顿住了。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拧干毛巾,开始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擦拭我的手臂、胸膛。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当擦拭到我那使不上力气的右腿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晓宇,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一起去爬那座野长城吗?”
我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她。记忆的尘埃被轻轻拂动。
“那段路特别陡,好多台阶都碎了,风又大。”她继续说着,手上动作不停,“我爬到一半就害怕了,想放弃,坐在那里不肯动。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那时,年轻的我们,充满朝气。我看着吓得脸色发白的她,没有嘲笑,而是伸出手,用一种带着玩笑又认真的语气说:“怕什么?路还长着呢,我拉着你。一步,一步,总能走上去的。大不了,就是爬得慢点,难看点呗。”
苏雯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水光潋滟,嘴角却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后来,我们真的爬上去了,虽然比别人慢了很多,你还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但是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夕阳,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
她握住我无力的手,轻轻捏了捏:“现在,路是难走了点,比那时候难走多了。但是……我们能不能,也试着一步一步来?慢点没关系,难看点也没关系。我……我还想和你一起,再看看上面的风景。”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那段记忆,那个曾经不畏艰难、会鼓励她“一步一步来”的林晓宇,早已被我遗忘在失败人生的垃圾堆里。此刻,却被她如此珍重地捧了出来,擦拭干净,放在我面前。
羞愧感再次涌上,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更多复杂的东西。是震动,是怀念,还有一丝……不甘。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她而挣扎,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可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意识到,她从未放弃过我,从未放弃过那个或许连我自己都放弃了的、曾经的林晓宇。她不是在忍受一个累赘,她是在试图唤醒一个同伴,一个能再次和她一起看风景的同伴。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疲惫,有担忧,但更深处,是一种坚韧不拔的、如同野草般的希望。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想什么?
放弃的诱惑依然存在,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有一股更温暖、更坚实的力量,从她握着我的掌心,缓缓注入我冰凉的躯体。
我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是。
为了那个曾经能拉着她爬上长城的自己,为了那个她还相信着、等待着的“上面的风景”。
囚笼依旧无声,锈蚀的意志在痛苦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似乎真的有一线微光,穿透了厚重的阴霾,落在了我这具残破的躯壳上。
那光,来自过去,更来自身边这个始终未曾松开手的人。
战斗远未结束,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前路注定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鲜血淋漓。但这一次,我这个习惯了逃跑的士兵,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必须坚守的阵地,和一个不能再次背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