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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的囚笼 ...

  •   第一章:无声的囚笼

      我叫林晓宇,今年四十七岁。
      如果人生是场战役,
      那么我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逃兵,在
      生活的每一个紧要关头,
      我都精准地选择了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我失败的还不够彻底,它用一个极其讽刺的方式,
      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也剥夺殆尽——
      一次开颅手术。

      意识,
      是被一片混沌的、闪烁的光斑拉扯回来的。

      像是一台信号极差、
      布满雪花的旧电视,
      试图在一片嘈杂中拼凑出模糊的影像,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在我眼中化开成一团晕染的、刺眼的光晕,边界模糊不清,时而清晰,时而涣散。

      我想转动一下眼珠,
      看看周围,
      却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胃里翻江倒海。

      “嗬……嗬……”

      我想说话,
      想问问这是哪里,
      想叫一声苏雯的名字。

      可喉咙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大团湿透、冰冷的棉花,
      堵死了所有的气流。

      能挤出来的,只有这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微弱如蚊子嘶鸣的气音。
      这声音让我感到恐惧,它不属于我,
      它属于某个濒死的、无助的生物。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露在被子外、
      无力垂着的手。
      指尖的薄茧摩擦着我的皮肤,
      带来一丝熟悉的触感。

      是苏雯。

      我想回握她,
      用尽全身力气向她传递一个“我醒了”的信号。
      但我的手指,
      此刻却像是不再听从我大脑的指令,
      僵硬地、死气沉沉地躺在她的掌心,
      连最轻微的弯曲都做不到。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这时,我听到了谈话声,
      隔着病床边的帘子,
      压得很低,
      但我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

      是医生的声音,
      冷静,克制,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疏离:“……手术本身是成功的,命保住了。但运动神经受损不可避免……后续会出现吞咽困难,声音会非常微弱,甚至失声。四肢肌力严重下降,接近瘫痪状态……恢复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需要病人有强大的毅力和信念……”

      毅力?信念?

      我在心里惨然一笑。
      这两样东西,
      在我四十七年的人生里,
      向来是最稀缺的奢侈品。

      我习惯了逃避,习惯了放弃,
      习惯了在困难面前低下头,
      告诉自己“算了”。

      如今,报应来了,
      它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
      将我钉在了这病床上,
      连逃避的资格都不再给我。

      接下来的日子,
      我像一个灵魂被囚禁在朽坏躯壳里的囚徒,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分无力与屈辱。

      我没有完全瘫痪,
      这或许是医生口中的“万幸”,
      但于我而言,
      这“万幸”更像是一种凌迟。

      我还能感觉到我的手臂,我的腿,
      它们还在那里,却仿佛不再属于我。

      每一次试图抬起手臂,都像是在对抗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
      那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
      让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变得沉重无比,
      缓慢得令人绝望。

      而颤抖,无休止的颤抖。

      手臂刚刚抬起几寸,
      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抖动,
      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脆弱,徒劳。
      然后,力量瞬间被抽空,手臂沉重地落下,砸在床垫上,发出一声闷响。

      有一次,
      苏雯试着把一杯水递到我的右手边,
      鼓励我:
      “晓宇,试试看,自己拿一下。”

      我看着那杯清澈的水,
      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那曾经是触手可及的存在。

      我凝聚起所有的意志,
      向我的右手发出指令:
      拿起它!拿起来!

      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手臂肌肉绷紧,
      带动着肩膀都开始发抖。

      杯子被我的指尖碰触到,摇晃了一下。
      成功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升起,
      下一秒,
      手臂猛地一沉,“哐当”一声脆响,
      玻璃杯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碎裂开来,水花四溅。

      那碎裂声尖锐地刺穿了我的耳膜。

      看啊,林晓宇。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连一杯水都拿不住。

      就像你拿不住任何一个机会,
      守不住任何一份承诺。
      你的人生,
      就是这一地的碎片,狼藉,无用。

      站立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仅仅是尝试坐起来久一些,
      都会引发天旋地转的眩晕。

      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
      脚下像是踩在厚厚的、无处着力的棉花堆里。
      唯一的结果,就是重重地跌回床上,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恶心和心脏的狂跳。

      而那根从我的鼻孔插入,
      一直通到胃里的软管,
      这根透明的、冰凉的“脐带”,
      成了我最深切的耻辱象征。

      它提醒我,我失去了最基本的能力,
      我像一个婴儿,不,甚至连婴儿都不如,
      需要依靠这根管子输送维持生命的养料。
      我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无能。

      苏雯默默地承担了一切。

      她按时用巨大的针筒,
      将研磨得极其细腻的流食,
      通过那根管子,
      一点点推入我的胃里。

      她动作熟练,眼神专注,
      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仪式。

      她帮我擦拭身体,
      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拂过我日渐松弛、消瘦的肌肤,避开所有的导管和监测线。
      她为我按摩那使不上丝毫力气的四肢,
      从肩膀到手指,从大腿到脚踝,
      一遍又一遍,试图唤醒那些沉睡的肌肉。

      “没事的,晓宇,我们慢慢来。”
      她总是这么说,
      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水面。

      可这温柔,
      比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更让我痛苦。
      它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一个七尺男儿,如今成了她最大的负累。看着她眼下的乌青,
      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
      看着她因为操劳而微微佝偻的背,
      我恨不能立刻死去,还她一个清净。

      沟通,成了我们之间最艰难的跋涉。

      我努力地想发出声音,
      想表达我的需求,我的痛苦,我的歉疚。
      但喉咙里只能挤出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
      她需要把耳朵紧紧贴到我干裂的嘴唇边,
      屏住呼吸,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两个模糊的音节。

      “水……?”
      “疼……?”
      “难……受……?”

      更多的时候,
      我累得连这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或者,是巨大的沮丧和自厌让我闭上了嘴。我只能用眼睛看着她。

      而她,总能读懂。
      眨一下眼睛,是“是”。
      眨两下,是“不”。
      而当我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那里面是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和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歉疚。

      她会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轻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在心里呐喊。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
      恨这个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这里的林晓宇!

      夜晚是最难熬的。
      白天的伪装在夜深人静时会彻底崩塌。
      身体的禁锢,未来的渺茫,对苏雯的愧疚,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将我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就在这样一个夜晚,
      我半梦半醒之间,
      听到从卫生间方向传来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
      那声音被什么东西捂着,
      闷闷的,断断续续,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浑噩的意识。

      是苏雯。

      她在哭。

      她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总是强撑着笑容,用最温柔的语气鼓励我。可在这无人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卫生间里,她终于撑不住了。

      那绝望的哭声,
      像冰水一样浇透了我的全身,
      让我每一个麻木的细胞都战栗起来。
      林晓宇,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你不仅毁了自己,
      你还把你最爱的人也拖进了这无边的地狱!你窝囊了一辈子,
      难道临了,
      还要把她最后一点光和热也消耗殆尽吗?

      羞愧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
      不是对别人,
      而是对过去和现在这个无比窝囊的自己,
      像野火一样在我胸中燃烧起来。

      那一夜,
      卫生间里细碎的呜咽声,
      和我脑海中如同海啸般的自我谴责,
      交织成了一曲为我失败人生奏响的、最悲怆的挽歌。

      我这具行尸走肉,
      似乎直到此刻,才真正地“醒来”。
      而醒来面对的第一个现实,
      就是我这具连自杀都无法操控的、可悲的躯壳。

      囚笼依旧无声,
      但囚笼里的囚徒,
      心底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
      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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