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温如许》趁早好

2、情意入秋

　　十月的尾声，秋意渐浓。樟树的叶子开始零星地飘落，给京市一中的林荫道铺上细碎的斑驳。期中考的成绩张贴出来，温宁的名字排在年级前列,数学成绩因许珩的笔记而有了可喜的提升。许珩的名字则安静地待在榜单中上游，不惹眼，却与他“志不在此”的传言相吻合。班级的氛围在考后松弛下来，一种新的秩序在悄然形成。课间，女生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零食，讨论新出的歌曲或电视剧。温宁通常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或是整理笔记，或是看着窗外发呆。她的同桌是个叫林浩的男生，性格开朗，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像个小太阳般散发着过剩的热量，时常转过身来和后排的男生嬉笑打闹，偶尔也会塞给温宁一块巧克力，说:“学习委员，补充点能量!”每当这时，温宁总会礼貌地道谢，然后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最后一排。许珩大多时候都戴着耳机，面前摊开的是速写本或英文小说，对前方的喧闹置若罔闻。他像是一座被沉默环绕的孤岛，与教室里的热闹海洋泾渭分明。真正的涟漪，起于学校即将举办的秋季文艺汇演。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高一年级，班里文艺委员的任务，就是在汇演上拿出一个能代表七班水平的节目。“合唱太老套，舞蹈我们也没基础,”文艺委员是个扎着高马尾、声音清脆的女生，叫苏晴，她站在讲台上，眉头微蹙,“有没有更有创意的点子?”
　　底下议论纷纷，有人提议话剧，有人提议乐器串烧，但都因各种原因被否决。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角落响起:“或许……可以试试音乐和绘画结合的形式?”提议的是个叫沈茜的女生，平时文静内向，坐在温宁斜前方。她的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比如，现场钢琴伴奏，同时有人在一旁作画?画的内容与音乐意境相契合。”这个新颖的想法让众人眼前一亮。苏晴立刻追问:“谁会画画?而且是要能现场作画不怯场的!”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好几道目光投向了最后一排的许珩。他正低头在速写本上涂抹着什么，对突然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恍若未觉。
　　“许珩，听说你画画拿过全国大奖?”苏晴带着期待的语气问道。
　　许珩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掩去。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这次汇演，你能不能代表班级出个节目?就按沈茜说的，你现场作画，我们再找个人弹钢琴配合你?”苏晴的语气带着恳求。许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显然不喜欢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教室里安静下来，等待他的回应。温宁也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笔，她莫名地觉得，许珩可能会拒绝。沉默了几秒，就在苏晴脸上的希望即将黯淡下去时，许珩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可以。但钢琴伴奏的人选，我自己定。”
　　苏晴如释重负，连忙答应:“没问题!你需要谁?班里会弹钢琴的……”
　　“温宁。”许珩打断她,目光越过半个教室，落在第三排那个有些愕然的身影上,“可以吗?”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又从许珩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温宁。她完全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他怎么会知道她会弹钢琴?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温宁的脸颊迅速升温，她看到许珩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可以。”
　　“好!那就这么定了!”苏晴兴奋地一拍手，解决了心头大患。
　　课间，温宁还在为刚才的“突然袭击”而心神不宁。林浩转过身，咧着嘴笑:“行啊温宁，深藏不露啊!还会弹钢琴?”他的笑容阳光，带着纯粹的欣赏。温宁勉强笑了笑，心思却飘向了远处。她走到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恰好许珩也走了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你怎么知道我会弹钢琴?”温宁终于忍不住，轻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许珩接完水，侧过头看她，深褐色的眼瞳在近距离看，更像清澈的琥珀。“开学第一天，你交的学生信息表，‘特长’一栏，你填了钢琴。”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只是一件无需在意的小事。温宁却怔住了。那么久远的事情，那么微不足道的细节，他居然记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开，像是被人在不经意间，轻轻收藏了秘密。“那……曲子呢?”她问。
　　“我会选好。谱子明天给你。”许珩说完，顿了顿，补充道，“不用担心，曲子不难。
　　他的语气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温宁点了点头。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将他们轻轻联结。许珩选择的曲子叫《Eutopia》如他所说，指法技巧上并不算复杂，但想要弹出那种沉静、忧郁而充满内在张力的意境，却极考验演奏者的情感投入。
　　第一次排练被安排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是在随着光影起舞。温宁坐在黑色的三角钢琴前，指尖抚过冰凉的琴键，有些紧张。许珩则在教室另一头支好了画架，画板上的画纸还是一片空白。“开始吧。”他说。
　　温宁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舒缓而略带哀伤的旋律在空旷的教室里流淌开来。她逐渐沉浸到音乐中，紧张感慢慢消退。她偶尔会抬头看向许珩的方向。他作画的样子和平时完全不同。那种清冷的疏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专注和投入。他握着画笔的手稳定而有力，眼神锐利，动作时而迅疾，时而舒缓，仿佛整个灵魂都与面前的画纸融为一体。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淡淡地飘散过来，与钢琴声交织在一起。
　　温宁看不清他在画什么，但他的侧影在夕阳的勾勒下,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剪影。她忽然觉得，此刻的许珩，才是真实的他一一那个内心有着澎湃海洋的许珩。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温宁的指尖还停留在琴键上，心里充满了演奏完一首伟大作品后的空灵与感动。
　　许珩放下画笔，走了过来。他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里还残留着创作时的激情。“弹得很好。”他的评价简短，却让温宁心里一甜。“我能看看画吗?”她好奇地问。
　　许珩却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还没完成。等汇演那天吧。”
　　温宁有些失落，但尊重了他的决定。这种被刻意保持的距离感，让她刚刚靠近一点的心，又稍稍退了回来。他就像一颗被厚厚星云包裹的恒星，她能感受到他的引力与光芒，却始终无法真正看清核心的秘密。随后的几次排练，都是在这种模式下沉寂地进行。他们交流不多，仅限于音乐节奏、段落衔接的技术性问题。但一种无言的默契却在琴声与画笔的沙沙声中悄然生长。温宁能感觉到，许珩在根据她的演奏调整作画的节奏;而温宁也会在弹到某些段落时，下意识地去捕捉他作画时的神态，试图将那种专注的力量融入琴声。
　　汇演前三天，最后一次排练结束。天色已暗，校园里华灯初上。两人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在空旷的走廊上。
　　“紧张吗?”许珩忽然问。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一点。”温宁老实回答,“怕弹不好，影响你的画。”
　　“不会。”许珩的语气很肯定,“你弹得……很有感情。”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措辞，“音乐给了画灵魂。”
　　这是温宁听过的，从他口中说出的最长的，也是最像赞美的一句话。她的心像是被温暖的潮水漫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走到教学楼门口，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比上次那场雨更凉一些。
　　“带伞了吗?”许珩问。温宁摇了摇头。
　　许珩沉默地撑开他那把熟悉的黑伞，再次将她纳入那片小小的、干燥的庇护之下。雨丝在路灯的照射下，像无数根银线，将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两人依旧隔着一拳的距离，默默地走着。快到温宁家小区门口时，许珩忽然停下了脚步。“温宁。”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嗯?”温宁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路灯的光线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
　　他看着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深褐色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有星屑在其中明灭。温宁的心跳骤然加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未出口的话语。
　　然而，那簇微光只是闪烁了几下，便缓缓沉寂下去。他眼中的波澜平复了，又恢复了那种清冽的平静。
　　“没什么。”他最终只是说道,“汇演加油。”
　　一阵莫名的失落攫住了温宁。她低下头，轻声回应:“你也是。”
　　她转身跑进小区，没有回头。所以她没有看见，许珩撑着伞，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楼宇之间，才转身融入茫茫雨夜。雨点打在伞面上，节奏凌乱，一如他此刻未能说出口的心事。
　　那把黑色的伞，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沉默。文艺汇演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