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温澜》拾落星

8、第八章

　　医院每月一次的大扫除如期而至，消毒水的气味被皂液的清香冲淡了些。护士们互相招呼的交谈声，连平日里沉静的病房楼都莫明多了几分烟火气。

　　桑屿坐在床边，他的左手被绑上了束缚带，理由是——他的情绪太过激动，怕患者做出过激行为。不过他当时倒也没做任何挣扎，因为他知道，束缚带只缚住了他挣扎的痕迹，却无论如何也缚不住漫进骨髓的荒芜…

　　右手里攥着周衍给他的小本子，他什么都不想写，只是攥着这个小本子，会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周衍已经半个月没有来了…

　　师哥生气了吗？生气自己亲手推开他了吗？桑屿想对他说声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

　　“没跟着大家出去走走？”陆清恒走进来，目光扫过病房里整齐的床铺和桑屿手里的速写本，语气温和。

　　他今天没穿白大褂，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今天也只是随意打理了下，倒是比平日里少了几分专业的疏离感。

　　桑屿回过头，轻轻抬了抬左手，示意陆清恒自己现在走不了。

　　桑屿看到他貌似有些吃惊，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戴着束缚带，他还以为是陆清恒让人给他带上了束缚带。

　　不过陆清恒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轻轻的坐到他身边：“其实啊，我一直觉得这玩意儿最没用儿。我给你解开吧？”

　　桑屿看了一眼他，没反应。

　　陆清恒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无聊，笑了笑：“总待在病房里闷得慌，我办公室也该收拾了，堆了不少东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就当活动活动筋骨，顺便帮我搭把手。”

　　桑屿愣了一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他倒从没想过，陆清恒会邀请自己去他的办公室，更没想过会让自己帮忙收拾。他迟疑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稍等，我去拿钥匙。”陆清恒拿下巴点了点他手上的束缚带。

　　“咔嗒”一声轻响，束缚带被解开，桑屿机械的揉了揉自己的左手。

　　“疼不疼？疼的话我一会给你拿点药？”他摇头。

　　“那…走吧？”

　　走廊里，保洁阿姨在擦拭扶手，看到陆清恒都笑着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语气亲和，和查房时那个严肃精准的主任判若两人。

　　陆清恒的办公室在三楼西侧，一扇磨砂玻璃门上贴着他的名字。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不算大，一张宽大的办公桌靠窗摆放，上面胡乱地叠着病历和医学书籍，还有一个铁皮储物柜立在角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确实乱了点。”陆清恒随手拿起桌上的几份文件整理了下，“主要是书柜和储物柜，里面堆了不少旧东西，一直没来得及收拾。” 他从门后拿出两副一次性手套，递了一副给桑屿，“戴上吧，灰尘多。”

　　他接过手套戴上，指尖触到微凉的塑料，心里却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流。

　　他看着陆清恒开始整理书柜，便主动走到储物柜旁，试着拉开柜门。

　　柜门有些生锈，他用了点力气才打开，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果然堆着不少杂物：旧的听诊器、淘汰的血压计、还有一些包装完好的医用耗材。

　　“不用急，慢慢收拾，分类放在旁边就行。”陆清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弯腰整理书柜下层的书籍，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有些锋利的下颌线。

　　桑屿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眼前的景象，穿灰色衬衫的男人被整个包裹在阳光里，周围的浮尘好像都瞬间为之定格。

　　世界除了他和那抹阳光之外，瞬间失色…

　　桑屿愣了一下，点点头，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储物柜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他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里面的物品，将医用耗材归置到一旁，旧器械放在另一边，偶尔遇到不认识的东西，就转头看向陆清恒，用眼神询问。

　　“那是以前用的喉镜，现在都换成电子的了。”陆清恒注意到他的目光，主动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怀旧。

　　桑屿了然地点点头，在心里默默记下。他拿起一个小巧的金属工具，表面已经有些氧化，却依旧能看出做工的精细。

　　“收拾这些旧东西，会不会觉得无聊？”陆清恒突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桑屿摇摇头，陆清恒笑了笑，继续整理病例：“这些东西跟着我很多年了，有些是刚工作时医院发的，有些是前辈送的。每次收拾都像在回顾过去，想想刚当医生那会儿，什么都不懂，遇到一点小事就慌慌张张。”

　　桑屿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好奇。他从没见过陆清恒聊起自己刚工作时的样子，在他心里，陆清恒一直是从容不迫、无所不能的。

　　当然，只是目前。

　　“那时候总想着快点成长，能独当一面，”陆清恒的声音带着感慨，“可真到了能主刀、能扛事的时候，才发现越往前走，越要小心翼翼。很多手木我做过类似的，但每次还是会反复核对方案，生怕哪里出一点差错。”

　　桑屿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陆清恒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专心收拾，不许偷懒哦！今天可是个大工程。”

　　桑屿轻轻点了下头，弯腰往储物柜最里面探去。

　　柜子深处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他伸手摸索了半天，终于触到一个硬实的纸箱。

　　箱子很重，他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拖出来，箱子表面落满了灰尘，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已经放了很多年。

　　“就是这个，”陆清恒走过来，看了一眼箱子，皱了皱眉，“我都忘了还有这个。”

　　桑屿拿起桌上的纸巾，轻轻擦拭掉箱子表面的灰尘，露出了上面模糊的字迹。

　　他凑近一看，隐约能看到“康复录音带”几个字。出于好奇，他抬手打开了纸箱的封条，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摞录音带，每一盘都贴着标签，上面写着编号和简单的标注。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盘，标签上的字迹工整清秀，写着“发音基础教学 - 单音节 01”，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他又往下翻了翻，标签上的字迹渐渐有了变化，从工整到潦草，标注的内容也从“单音节”“双音节”变成了“日常用语对话”“情绪表达”，编号一直到了37。

　　而最下面的几盘，标签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带着明显的仓促，最后一盘的标注只有两个字：“暂停录制”，日期停留在两年前。

　　桑屿转头看向陆清恒，眼里满是疑惑，手里拿着一盘录音带，轻轻晃了晃。

　　陆清恒的目光落在录音带上，眼神有些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以前为失语患者录的发音教学带，”他轻声解释道，“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便捷的康复软件，很多患者出院后没有专业的指导，我就利用休息时间录了这些，让他们在家也能练习。”

　　桑屿心里莫名的一颤，看着手里的录音带，突然竟觉珍贵。

　　他能想象到，陆清恒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一句一句地录制这些教学内容，耐心地重复着每一个音节，只为了让像自己一样的患者能多一点康复的希望。

　　“后来为什么暂停了？”桑屿忍不住在本子上写下入院后的第一句话，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陆清恒很惊喜，似乎很意外桑屿竟然在这个时候写下了自己入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但他的眼神却暗了暗，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后来工作忙了，加上康复手段也越来越多，就慢慢搁置了。”

　　桑屿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没有多想，心里突然有些心疼。

　　他捏着手里的录音带，一个念头在心里悄悄萌生。他犹豫了一下，又本子上写下：“陆医生，这些录音带你还用吗？如果不用的话，能不能借我看看？”

　　陆清恒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桑屿竟然愿意写出这么一长串的话。

　　抬头撞上他亮晶晶的眼睛：“没用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对他来说，这些录音带是过去的一段回忆，也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留着只是占地方，不如送给桑屿，或许还能帮到他。

　　桑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他笑得很小心，很小心翼翼，好像谨小慎微只是一种本能，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但这抹笑在陆清恒眼里就像雨后初晴的阳光，格外耀眼。

　　他连忙将录音带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盖好盖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走似的。

　　“谢谢陆医生。”他在本子上写下。

　　陆清恒看着他开心的样子，笑了笑：“不客气。对了，你有录音机吗？这些录音带得用录音机才能听。”

　　桑屿脸上的笑容僵住，他确实没有录音机。

　　现在早就没人用这种老式的东西了，去哪里找录音机呢？他的眼神暗了下去，抱着箱子的手也紧了紧。

　　陆清恒看出了他的失落，想了想说道：“我办公室好像还有一个旧的录音机，是以前用来听这些录音带的，你等我找找。”

　　他转身走到书柜旁，拉开最下层的抽屉，翻找了半天，终于拿出一个银色的录音机。录音机有些陈旧，表面有轻微的划痕，但看起来保存得还算完好。

　　“应该还能用，你拿去试试吧。”陆清恒将录音机递给桑屿，“要是坏了，我帮你问问看宋医生那有没有。”

　　桑屿连忙接过录音机，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他低头在本子上写下：“宋医生是谁？”

　　“哦，就是上次抢救你的那个医生，姓宋，叫宋简。”

　　桑屿眼神暗了一些，陆清恒怕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忙转移话题：

　　“宋医生人很好的，我帮你问问他。”陆清恒笑了笑，“时间不早了，你抱着箱子也沉，我送你回病房。”

　　桑屿点点头，抱着装满录音带的箱子，手里拎着录音机，跟在陆清恒身后走出了办公室。

　　桑屿跟在陆清恒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里。

　　走廊里的大扫除还在继续，路过的护士看到桑屿怀里的箱子和手里的录音机，都显得很吃惊，但没人多问。

　　回到病房，陆清恒帮桑屿将箱子放在床头柜旁，叮嘱道：“别太累了，要是想听，就慢慢听，别影响休息。”

　　桑屿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下：“我知道了，谢谢陆医生。”

　　陆清恒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走出了病房。

　　桑屿回头——床头柜上静静躺着一瓶云南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