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一朵绿

2、天使花园

　　柳暮一直笃定，自己不可能是同性恋。

　　这份认知扎根在他失去过往所有记忆的空白里，像一片没有参照物的荒原，安静得不容置疑。他凭着零碎的本能生活，对感情的认知停留在最普世的框架里，从没想过会有什么意外打破这份平静。可心脏突如其来的悸动，却像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狠狠扇碎了他自以为是的笃定——那是一种熟悉又汹涌的情绪，滚烫地撞在胸腔里，让他连呼吸都跟着乱了节奏。

　　这阵悸动的源头，藏在小O刚刚传输给他的记忆碎片里。

　　记忆里的那天，他是下午去菜市场买菜。至于为什么选在下午而非上午，柳暮在记忆里搜寻了片刻，答案却不怎么清晰：大概是不喜欢晨间菜市场摩肩接踵的喧闹，也或许是某种遗失记忆里残留的习惯，让他偏爱午后的清净。那天的阳光格外慷慨，金晃晃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柏油路上筛下斑驳的光斑，暖融融地裹在身上，让人心里也跟着敞亮。走着走着，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想要一朵向日葵，一朵朝着阳光、金灿灿的向日葵。

　　顺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念想，他去了一家意外看到的花店。那是家一眼看上去就格外温馨的店，木质的门框被打磨得光滑，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尤加利，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柳暮几乎是一眼就被吸引了，脚步不受控制地迈了进去。

　　花店比想象中要大，却没什么员工，只有满眼的花草肆意生长。各色玫瑰在花架上绽放，绣球挤在角落堆成一团温柔的云，尤加利和银叶菊的枝叶交错，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鲜花的芬芳。这里不像规整的商铺，反倒像某个热爱生活的人精心打理的秘密花园，每一处都透着随性又治愈的美感。

　　“请问……”柳暮刚想开口询问向日葵的位置，话音还飘在空气里，就见花丛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

　　那一刻，柳暮的呼吸骤然停了半拍。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明明有着一张带着妖艳感的脸，眼尾微微上挑，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却偏偏生了一双极致温柔的眼睛，像盛着夏夜的月光，又像映着初春的湖水，清润又柔和，让人一眼望进去，就再也移不开视线。柳暮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沉重又急促，撞得胸腔发疼。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是心动。

　　不是简单的见色起意，也算不上轰轰烈烈的一见钟情，就是那样猝不及防的一眼，心就被轻轻攥住了，软得一塌糊涂。

　　“请问，有向日葵吗？”柳暮定了定神，艰难地把视线从男人脸上移开，却又忍不住一次次瞟回去，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紧。

　　男人看了他许久，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探究，随即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有的，请跟我来。”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润悦耳，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男人带着他走到花架另一侧，那里摆着几束新鲜的向日葵，花盘饱满，花瓣金灿灿的，正朝着光线的方向舒展。随后，男人又根据他的喜好，挑了些散装花材作为搭配，动作娴熟地修剪、整理，再用浅棕色的牛皮纸细细包裹，最后系上一根米白色的丝带，打了个简洁的结。

　　整个过程里，柳暮的视线几乎就没离开过男人。他看着男人专注修剪花材的样子，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着男人指尖轻轻抚过花瓣的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看着男人偶尔抬头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心脏就跟着又快跳几拍。

　　男人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在包装好花束递给他时，笑着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柳暮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找了个借口：“啊？哦，对，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男人微微歪了歪头，眼里满是疑惑，那个动作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娇憨，好看得让柳暮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一朵，花瓣。”柳暮指着他的脸颊，声音有些干涩。

　　“啊？”男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却没摸到什么。

　　柳暮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大胆的念头，索性直接上前一步，伸出手指，轻轻将那片沾在他鬓角的粉色玫瑰花瓣摘了下来，递到他面前：“这个。”

　　男人显然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显得更加呆萌。片刻后，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突然低笑出声，笑声清朗，像风铃在摇晃：“这，这位先生，这是我故意粘在脸上的啊，哈哈。”

　　柳暮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手里攥着那片小小的花瓣，指尖都有些发烫。尴尬像细密的电流，顺着脊椎往上窜，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眼神都不敢再看男人，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

　　付完钱，柳暮知道自己该走了。他接过花束，刚转身迈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礼貌：“欢迎下次光临。”

　　那声音像有魔力，让他的脚步瞬间顿住。柳暮几乎是本能地回头，再次看向那个男人，犹豫了几秒，还是忍不住问道：“请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男人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自己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轻声说：“我叫许南意。”

　　许南意。

　　柳暮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原来，真有人的名字，能和这样温柔的诗句如此契合。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眼底的尴尬渐渐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欢喜：“我叫柳暮，这家花店我很喜欢，我以后会经常来的。”

　　“谢谢，‘南夜’随时欢迎你。”许南意笑着点头，指了指门口挂着的木质招牌。

　　柳暮走出花店，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南夜”，名字确实普通，可因为里面有了许南意，这个地方就变得格外特别，像闯入了一场温柔的梦境，让他满心都是眷恋。他低头闻了闻怀里的向日葵，花香混着尤加利的清香，又想起许南意那双温柔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柳，柳暮先生，基，基本，本的记忆已经，导入，成，成功，请问，是否导入，昨天，天的记忆，细节？”小O断断续续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打断了柳暮沉浸在回忆里的思绪。

　　柳暮回过神，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用全部导入，导入情感细节吧。”

　　“好，好的！”小O的声音依旧磕磕绊绊。

　　柳暮皱了皱眉，补充道：“你下次别说话了，给我发文字吧。”

　　“收到！”这次的回应倒是干脆利落。

　　因为每天都要花时间导入记忆，柳暮几乎没有稳定的工作。他曾经也焦虑过，担心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可没想到，许南意竟然主动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你可以来我的花店帮忙，我会给你工资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去买花，许南意突然笑着对他说。

　　柳暮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他清楚自己的性子，粗手粗脚的，根本不是做花艺这种细活的料，万一给许南意添麻烦就不好了。

　　可许南意却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耐心地劝道：“你会的，相信我。这花店我开了没多久，店大，一直没找其他人帮忙，我一个人有时候确实忙不过来。你经常来这里买花，不如直接来我这儿工作，也方便。”

　　许南意的眼睛里满是真诚，语气温柔又有说服力。柳暮看着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点了点头答应了。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一份能解决生计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能每天待在许南意身边，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听着他温润的声音，光是想想，就让他满心欢喜。

　　花店的生意时忙时闲。忙的时候多是节假日，因为地处市中心，来往的人多，订单也源源不断；平时的时候，客人虽不算多，却也断断续续，不会显得冷清。柳暮待在店里的日子久了，经常能听到客人们在挑选花束时，悄悄讨论许南意。

　　“那个店长也太好看了吧，眼睛好温柔。”

　　“难怪这家花店生意这么好，不仅花新鲜，店长还这么帅。”

　　“下次还要来，就为了多看店长两眼。”

　　柳暮听着这些话，心里既有几分莫名的醋意，又忍不住认同。许南意的美貌，确实为花店吸引了不少客流量。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有时候，客人们的话题也会落到他身上。

　　“那个帮忙的小哥哥也很可爱啊，安安静静的，长得也清秀。”

　　“他和店长站在一起，感觉好配啊。”

　　每当这时，许南意总会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语气亲昵地说：“呵呵，小暮也很招人喜欢呐。”

　　因为柳暮的真实年龄比许南意小几岁，许南意便一直这么叫他。“小暮”，简单的两个字，从许南意嘴里说出来，带着专属的温柔，让柳暮的心里甜丝丝的，脸颊也会不由自主地泛红。

　　“是吗？”他总是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

　　“是啊。”许南意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回忆再次被打断，这次是小O发来的文字消息，弹在柳暮的视网膜上：柳暮先生，昨天的感情细节已经导入成功了！

　　因为某些不明的原因，柳暮无法一次性恢复昨天以前的所有记忆，小O也无法解释其中的缘由，只能每天给他导入前一天的部分记忆细节。为了怕自己再次忘记这些珍贵的片段，柳暮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小O每天导入细节，他就立刻拿出日记本，把那些心动的瞬间、温暖的对话一一记录下来。

　　他的文笔很好，小O不止一次这么夸过他。柳暮自己也偶尔会怀疑，或许以前的自己是个作家？可关于过往的一切，都像是被浓雾笼罩，怎么也看不清。每次写完日记，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把本子收好，然后迫不及待地出门，赶往“南夜”花店——那里有他想要见到的人。

　　想起导入的关于昨天的情感细节，柳暮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心里满是甜意。

　　昨天，他陪着许南意一起去给店里的一位老顾客送花。路上，柳暮忍不住好奇地问：“南意哥，为什么这种送花的事，还要你这个店长亲自跑一趟啊？”

　　许南意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是店里的老顾客了，她腿脚不方便，我每次都会亲自送过去，也放心些。”

　　到了顾客家门口，许南意熟练地按了下门铃。没过多久，门里就传来一个清脆的女生声音，带着雀跃：“谁啊？”

　　“是我，南意哥哥。”许南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稔的温柔。

　　南意哥哥？

　　听到这声称呼，柳暮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门很快被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生，梳着高高的马尾，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眼就看到了许南意，眼睛亮得像星星：“南意哥哥！”她又转头看向柳暮，礼貌地笑了笑，“妈妈在房间，我去喊她。”

　　“不用喊我了！”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中年女人从里屋慢慢走了出来。她的一条腿上安着假肢，走路的时候有些歪歪扭扭，看得出来还没有彻底适应，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妈，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快坐着，我扶你。”女生立刻上前扶住女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转头看向两人，热情地问道：“南意哥哥，还有这位哥哥，你们要喝什么吗？果汁还是水？”

　　“不用了，谢谢。”许南意温和地摆了摆手。

　　柳暮也跟着摇了摇头，低声说：“不用麻烦了。”

　　女生点了点头，又朝着厨房跑去，嘴里还喊着：“那我去给你们拿水果！”

　　许南意把手里装着花束的袋子递给女人，女人笑着接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个，南意啊，姐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听听。”

　　“姐你说吧，不用这么客气。”许南意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

　　“就是嘉嘉啊，”女人指了指跑回厨房的女儿，“她这不是暑假放假了吗，一直想着要打暑假工。我又不放心她去别的地方，离家远，也怕她受委屈。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麻烦你，让嘉嘉去你那儿打一个半月的暑假工啊？”

　　许南意听后，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微微蹙起眉头，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姐，嘉嘉以前跟着你学过一些花艺技巧吗？”

　　“学过学过！”女人连忙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我年轻的时候也开过花店，嘉嘉从小就喜欢跟着我转，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修剪花材、包装这些基础活，她都能做！”

　　“那行。”许南意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你让嘉嘉收拾收拾，过几天就来店里吧，工资我会按正常标准发给她的。”

　　话音刚落，厨房里的嘉嘉就欢呼着跑了出来，脸上满是激动：“耶！万岁！南意哥哥天下第一好！”

　　从顾客家出来，柳暮依旧忍不住盯着许南意的侧脸，心里那点小小的不悦还没散去，忍不住问道：“南意哥，你真的要让那小家伙来店里工作啊？”

　　“为什么不愿意？”许南意转头看他，眼里带着一丝笑意，“嘉嘉性格活泼，能好好招揽顾客，而且她妈妈以前也是开花店的，有基础，上手会很快。让她来我这儿，对我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啊。”

　　他的语气温柔，还带着几分对晚辈的纵容，喜悦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柳暮听着他的话，不由得有些愣神，心里的那点不悦渐渐消散了，只剩下对他的着迷。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许南意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正回头无奈地看着他。

　　“发什么呆呢？”许南意笑着走回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走，回去了，店里还得整理花材呢。”

　　指尖传来的温度，轻柔的触感，让柳暮的脸颊瞬间又红了，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柳，柳暮先生，生，你，又在，想什，什么呢？”小O磕磕绊绊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打破了这份甜蜜的回忆。

　　柳暮回过神，心里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皱着眉回道：“不关你事。”

　　“可，可是，你，快迟到，到了啊。”小O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

　　柳暮心里一惊，猛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距离花店开门只剩下二十分钟了！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冲进卫生间洗漱，又飞快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特意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才急急忙忙地抓起钥匙出门。

　　小O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在脑海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就在柳暮快要冲出家门的时候，小O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几分慌乱：“哎！！！柳，柳暮，先生，你，你忘了，带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