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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一呼百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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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洛阳城,寒梅凌霜而开,清冽的香气在凛冽的空气中若隐若现。
年关将至,乱世的阴影却让这座都城显得格外沉寂。
距除夕只有三日了,织机散漫地响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几辆满载的牛车碾过夯土路面,稳稳停在无忧织坊门前。张一娘利落地跃下车辕,肩头还沾着沿途的霜花,嗓音却清亮地穿透寒风:“我回来了!年货和物料都置办齐了!”
织工们闻声而出,七手八脚地卸下沉甸甸的木炭与粮袋,瞬间驱散了坊内的清冷。赵刃儿闻声迎出,柳四娘、谢二娘与贺三郎也快步围了上来,原本安静的院落顿时热闹起来。
“路上可还顺利?”赵刃儿扶住张一娘的胳膊,目光迅速扫过车马,见货物齐整,人员无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张一娘拍了拍衣襟上的雪沫,脸上带着惯有的爽朗笑容。正要答话,她的目光却越过赵刃儿,落在门边那道纤细的身影上。笑容顿时凝在脸上,她快步上前,轻轻握住杨静煦的手腕。
“明月娘子?”指尖触到那片微凉的肌肤,张一娘心头一紧。她仔细端详着杨静煦的面容,眉头渐渐蹙起,“怎么瘦了这许多?脸色还这么白?”
这话如同石子入水,在院中激起层层涟漪。众人这才惊觉,这些日子只觉得杨静煦精神见好,竟都忽略了那份萦绕不去的清减与憔悴。
杨静煦想要抽回手,却被张一娘握得更紧。她只得浅浅一笑,柔声解释:“一娘,我已经好多了。许是冬日天寒,看着气色差些,不碍事的。”
“什么不碍事!”张一娘当即沉下脸,转头看向赵刃儿,语气又急又重,“坊主!娘子这般金贵的身子,合该仔细将养着。怎么到现在还没养好,反倒更清减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赵刃儿心口。她望着杨静煦强装无恙的模样,愧疚涌上心头,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是我疏忽了。”
“你早该多上心!”张一娘语气里仍带着责备,可手上的动作却轻柔至极。她先是取出一个精巧的漆盒,不由分说地塞进杨静煦微凉的手里,语气也跟着软和下来:“这是江南上好的红蓝花胭脂,特地用玫瑰露调过,颜色最是温润,你用了,脸色定能瞧着鲜亮些。”
她顿了顿,又从怀里拿出一个仔细包好的油纸包,一并递过去,絮絮叮嘱道:“还有这个,蜜渍的金橘,最是酸甜生津。回头就让二娘用它给你煮水喝,暖暖地喝下去,最是补气养血。”
杨静煦握着那尚带体温的漆盒,指尖抚过温润的漆面,一股暖流猝然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睫,乖巧地点头:“多谢一娘费心,我记下了。”
一旁的贺三郎急声道:“明月娘子,你若有哪里不适,千万要说出来,可不能一个人硬撑着!”
谢二娘拍了拍贺三郎的肩膀,温声劝慰:“三郎别急,明月娘子只是底子亏空得厉害,需得慢慢调理。”她转向杨静煦,目光慈和,“往后我每日单独给你炖一盅药膳,定要把这身子养得结实起来。”
连一向沉默的柳四娘也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枣汤,先试了试杨静煦手背的温度,才将汤碗递过去:“趁热喝,暖暖身子。一娘说得对,娘子你还需好好补益。”
杨静煦被众人团团围住,捧着那碗滚烫的姜汤,暖意从掌心直透心底。她被这太过热烈的关怀弄得有些无措,只得无奈轻笑:“咱们不是来接一娘的吗?怎么倒像是我犯了错,被大家围起来训话了?”
这句调侃终于让气氛轻松了些。众人这才想起正事,纷纷笑着散开,七手八脚地帮忙卸车。
杨静煦见状,也下意识想要上前帮忙。刚迈出半步,手腕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
“回去。”赵刃儿的声音不容置疑。她揽住杨静煦单薄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带离喧闹的院子,径直送回房中。
屋内比外面暖和许多。
赵刃儿一言不发,将炭盆端到杨静煦脚边,又仔细检查了窗户是否透风。最后,她站在杨静煦面前,深邃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仿佛要重新确认她的安好。
“我没事的,阿刃。”杨静煦仰头看她,轻声说道,“只是一娘太久没见我,大惊小怪了。”
赵刃儿沉默片刻,忽然俯身,将杨静煦牢牢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脆弱。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脊背,暖意透过衣料缓缓渗入。
“不许再胡思乱想。”她在杨静煦耳边沉声道,语气强势,却透着纯粹的焦灼与疼惜,“织坊有我,大家的安危也有我。你只需顾好自己的身子,这就够了。”
杨静煦微微一怔,鼻尖轻蹭着她肩头粗糙的衣料。她闭上眼,声音柔得像叹息:“我只是不想只做被你护着的人。”
“傻话。”赵刃儿收紧手臂,“你能平安康健,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忙。”
窗外是众人忙碌的喧哗,窗内是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这个略显强势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
赵刃儿在织坊给织工们发放了节日物资,而后召集众人:“城外流民与穷苦人家日子难熬,年关将至,咱们带些物资去粥棚发放,让他们也能过个安稳年。”
杨静煦主动请缨同行。赵刃儿本要她留在坊中静养,却抵不过她眼中的期盼,终究还是点了头。出门时特意给她裹了厚厚的青裘,让柳四娘寸步不离地护在身侧,又嘱咐谢二娘多带些暖身的姜茶。贺三郎更是急着要去,拍着胸脯说能帮忙搬物资,眼神却总不自觉地飘向杨静煦,生怕她受一点累。
三辆马车装满黍米、炭火、新衣与汤药,缓缓驶向城外。粥棚外早已聚集了数百人,衣衫褴褛的流民、年老体弱的穷苦人蜷缩在墙角,眼中满是茫然与绝望。然而当赵刃儿一行人出现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随即有人高声喊道:“是赵坊主!是给我们活路的赵坊主来了!”
话音刚落,散乱的人群竟自发排起长队,秩序井然得完全不像是饥寒交迫的流民。赵刃儿跃下车,墨色胡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她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凛冽的寒风:“各位乡邻,今日除夕,我无忧织坊备了些物资。凭公验来领,每人一份粮米、一块炭火、一件新衣、一包汤药。人人有份,莫要争抢!”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却无人擅自上前。众人望着赵刃儿的眼神里,满是崇敬与畏惧,仿佛她是这乱世中唯一的定心丸。
柳四娘带人维持秩序,赵刃儿、张一娘等人忙着分发物资,谢二娘与贺三郎照料老人孩童。贺三郎手脚麻利,却总不忘留意杨静煦的动向。见她要弯腰递东西,便连忙上前接过,急声道:“明月娘子,我来我来,你站着就好!”
杨静煦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我没事,这点活不累。”
这时,一名曾被织坊收留的妇人缓步上前,身后跟着几个身姿挺拔的少年。妇人仔细抚平衣角的褶皱,朝着赵刃儿郑重行礼:“赵坊主,当初若不是织坊收留我们母子,给我们一条活路,我们必然过不去这个冬天。”
她身侧的少年们虽然衣衫朴素,但都浆洗得干干净净。领头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声音清朗:“我们会赶车,会纺线,还能帮着照看货物。坊主若有差遣,我们定当尽力。”
这话仿佛在人群中投下一粒火种,顿时点燃了众人的心绪。
“我们也要追随赵坊主!”几个半大的孩子齐声喊道,声音虽稚嫩却坚定。
紧接着,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响应。“愿追随赵坊主!”“赵坊主说句话,我们万死不辞!”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旷野上久久回荡。有人举起粗糙的双手,有人热泪盈眶。看向赵刃儿的目光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托付。这不是权势压迫下的顺从,而是发自内心的拥戴。
赵刃儿望着眼前一张张真挚的脸庞,心中微动。她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语气庄重而温和:“多谢各位乡亲厚爱。今日我只愿大家安稳过年。日后若有需要,我赵刃儿定当与各位并肩而立,守护这一方安宁。”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欢呼,不少人当场叩谢。
柳四娘站在一旁,低声对张一娘道:“坊主如今在这洛阳内外,已是真正的一呼百应了。”
张一娘点点头,目光却望向站在赵刃儿身边的杨静煦:“都知道坊主能干,却无人看见杨娘子在背后费了多少心思。一个掌着运作,一个谋着长远,这才能成就织坊的今日。”
夕阳西下,物资发放完毕。流民们捧着粮米炭火,穿着崭新厚衣,对着赵刃儿一行人连连叩谢才散去。
杨静煦望着赵刃儿的背影,心中满是骄傲与安心。
这个女子,在外是令人信服的坊主,是守护一方的力量。在她身边时,那份坚毅便会化作细腻的关切,让她得以在这纷扰乱世中,拥有一方安稳的天地。
回到织坊时,天色已暗。洛阳城内虽有零星燃竹之声,却难掩压抑。朝廷二征高句丽,将河南河北诸郡的男丁几乎征发殆尽。运河工地上累死的民夫还未及补充,新的徭役文书又贴满了里坊的墙壁。街上行人行色匆匆,家家户户虽贴了桃符也挂了彩幡,却少了往日的热闹,连孩童的嬉笑声都稀疏许多。
赵刃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坚定:“今年除夕,就咱们六人守岁。外面不太平,人少清静安全。咱们自己人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守着庭燎过岁,便是最好的佳节。”
“好!”众人齐声应和。
庭院中愈发忙碌起来。贺三郎仔细检查着庭燎的竹堆,生怕夜里火势不稳。谢二娘开始准备除夕宴席的食材,空气中渐渐飘起食物的香气。彩幡与桃符在暮色中轻轻摇曳,透着乱世中难得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