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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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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未时,冬阳不暖,光线昏沉。
杨静煦支着额头,指尖沾着未干墨痕,纤长睫毛轻颤,终是抵不过连日倦怠,沉沉睡去。接连几日核对账本到深夜,又一力安抚流民,应对坊间谣言,这让她本就孱弱的身子早已不堪重。寒夜里更是辗转难眠,此刻不过是趁午后片刻清闲寻个休憩。
前院空地上,谢二娘正分拣刚到货的新鲜染料。抬头见一行人衣着简朴,神色却带着迫人锐气,连忙迎上前:“客人可是要买布?或是想谈供货?”
为首的张承嘴角勾着一副客套的笑,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院中堆积如山的原料,和铺天盖地的成品麻布,语气热络却藏着试探:“听闻贵坊‘无忧布’在洛阳供不应求,我是大兴来的布商,特来寻赵坊主谈长期供货,价码好说。”
谢二娘刚要将人引进门房细谈,张承却话锋一转,环顾四周:“只是我跑遍南北,从未见哪家布坊能短时间铺开这么大摊子。不知贵坊原料是从何处采买?织工有多少人手?”他目光扫过院中忙碌的织工,话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施压,“毕竟是长期合作,总要摸清底细,免得日后出了岔子,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谢二娘心头一紧,含糊应道:“原料都是坊主亲自打理,具体数目我并不了解。赵坊主今日不在,客人不如改日再来细谈?”
“不在?”张承挑眉,笑容淡了几分,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低却更显锐利,“我听闻贵坊收留了不少流民,这些人可有官府路引?万一藏了逃犯或盗匪,连累了上下游商户,可不是小事。”他眼神瞟向通往后院的木门,脚步不自觉挪动,“再者,赵坊主行事低调,江湖上却少有人知其来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不如我亲自去后院等她?”
谢二娘瞬间警觉,连忙拦在他身前:“客人说笑了!后院是原料库房与织工居所,皆是私地,岂容外人擅闯?您要是真心谈合作,便留下姓名,等赵坊主回来我即刻通报。”
“私地?”张承脸色沉了下来,客套全然褪去,语气陡然凌厉,“我看是心里有鬼吧!”说罢,他猛地推开谢二娘,挥手示意随从:“给我进去看看!我倒要瞧瞧,这‘无忧织坊’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几个年轻织工试图上前阻拦:“后院禁地,不可擅闯!”
“滚开!”一名随从眼神狠戾,抬手便将人推搡在地。另一名随从抬脚准备踹开后院木门,局势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清冷如冰的声音骤然划破喧闹:“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赵刃儿立在院中,玄色高领胡服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形,手中匕首未出鞘,那吞噬一切的墨色也教人胆寒。
她风尘仆仆,发间沾着旅途尘土,脸上带着未褪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寒刃,扫过张承一行人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刚乘快船日夜兼程赶回洛阳,一路逆风耽搁了几日,脑海里全是杨静煦的模样,怕她独自应对不来明枪暗箭,怕她身子撑不住,下了船就直接往织坊走,远远便听闻前院骚动。
“我织坊开门迎客,谈生意、买布皆欢迎,但若想擅闯私宅、寻衅滋事,那就休怪我不客气。”赵刃儿一步步走近,脚步沉稳如鼓点,踩在众人的心弦上,“阁下自称布商,不谈布的成色、价码,反倒追问流民来历、私宅情况,这‘合作’二字,未免太蹊跷了些。”
张承被她气势震慑,心头发虚,却仍强撑镇定:“赵坊主误会了,我只是……只是谨慎惯了,毕竟合作不是小事。”
“谨慎?”赵刃儿眼神愈发冰冷,“强行闯入私宅,推搡我的人,这叫谨慎?”她挥手示意身后匆匆赶来的柳四娘与护卫,“把这些‘贵客’请出去!织坊不做心怀不轨的生意!”
护卫们应声上前,动作整齐划一,眼神警惕如鹰。张承见状,知道再纠缠讨不到好,狠狠瞪了一眼,悻悻道:“赵坊主好大的架子,咱们走着瞧!”说罢,带着随从灰溜溜离去。
赵刃儿盯着他们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她刚回洛阳便遇此事,织坊显然已被人盯上,这试探不过是个开始。
“阿刃!”
一声带着颤音的轻唤自身后响起,柔软得像初春柳絮,却让赵刃儿瞬间褪去所有凌厉,定在原地。
她猛地转身,只见杨静煦站在通往后院门边,身上随意披着素色斗篷,更衬得她瘦弱憔悴,眼下青影在暖阳中格外刺眼。她眼中水光闪烁,翻涌着担忧、委屈与久别重逢的狂喜,嘴唇微微抿着,似是怕一开口便泄了底气。
赵刃儿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周身凌厉气势瞬间消散无踪。她快步上前,在离她半步之遥处停住,目光飞快扫过她全身,确认无大碍后,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些许沙哑:“我回来了。”
杨静煦望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发间的尘土,眼底的疲惫,还有那熟悉的关切眼神,所有强忍的情绪瞬间决堤。
她往前一步,轻轻环住赵刃儿的腰,动作轻柔却带着极致的依赖,脸颊贴着她冰凉的衣襟,感受着她沉稳的心跳。这拥抱短暂,克制中藏着压抑许久的思念。
“回来就好。”她低声说,声音温软,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赵刃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克制,目光扫过周围偷偷张望的织工,心中了然。她顺势握住杨静煦冰凉的手,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心头一紧,对众人颔首:“一路风尘,我先回房梳洗。”
说罢便不顾所有人注视的目光,牵着杨静煦回了房间。
房门合拢,隔绝外界视线的瞬间,杨静煦强撑的镇定轰然崩塌。
她背靠着门板,眼眶倏地红了,倔强地抿着唇,却拦不住泪珠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些日子的恐惧、无助与孤独,在见到赵刃儿的那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出口。
“怎么哭了?”赵刃儿上前,指尖极轻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像是怕碰碎了她,“是不是刚才那几个人吓到你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杨静煦摇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她扑进赵刃儿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颈间,声音带着哭腔,破碎又委屈:“我好想你,阿刃,我真的好想你。”
赵刃儿浑身一僵,随即用力回抱住她,双臂收紧,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她能感受到怀中人单薄的身躯在轻轻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心口像是被堵住一般,闷痛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她轻声回应,声音带着心疼的喑哑,“我也想你,日夜都想。”
她抬手轻轻抚着杨静煦的后背,动作温柔而坚定,“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路上逆风,船行得慢,我恨不得插翅飞回来,可还是让你受委屈了。”
“我每天都去河边等你。”杨静煦哽咽着,声音里满是委屈,“我看着运河上的船来船往,每一艘都盼着上面有你,可等了一天又一天,都不是你。夜里睡不着,就想着你会不会遇到了危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越想越怕……”
赵刃儿的心像是被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她低头,鼻尖蹭着杨静煦的发顶,感受着她发丝间的清香,声音放得更柔:“是我不好,没早些给你送信报平安,让你担惊受怕。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等了。”她轻轻拍着杨静煦的背,像是安抚受惊的小猫,“我回来了,以后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了。”
杨静煦在她怀里哭得愈发畅快,所有的不安、恐惧与孤独,都在这拥抱与泪水中渐渐消散。她紧紧抓着赵刃儿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沉稳的心跳,还有那熟悉的、让她安心的气息。
赵刃儿就这么抱着她,任由她宣泄情绪,直到她的抽泣渐渐平缓。
她低头,看着怀中人泛红的眼眶、湿漉漉的睫毛,还有那苍白却泛着红晕的脸颊,心头满是怜惜。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珠,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给你带了江南的桂花饴糖,甜而不腻,你尝尝?”
杨静煦点点头,从她怀里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小兔子。赵刃儿松开她,转身打开行囊,一个个油布包被取出,瞬间堆满半张桌子。她拆开一个小包,拿出一块裹着糯米纸的桂花饴糖,递到杨静煦嘴边:“尝尝看,喜不喜欢?”
杨静煦张口含住,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混着桂花的香气,润了喉咙,也暖了心底。她看着桌上摆满的东西,有胥余脆、蜜姜,还有一匹色泽雅致的湖锦褶裙,以及一大盒气味温和的甲煎,眼眶又不自觉湿润了:“你一路辛苦,还带这么多东西。”
“都是给你的。”赵刃儿坐在她身边,任由她靠在自己肩上,“知道你胃口不好,蜜姜能开胃,也能祛寒。夜里睡不着,甲煎燃着能安神,平时又能用作口脂;这湖锦褶裙料子软,颜色素雅,衬你正合适。”她语气平淡,却满是细致的考量,“给别人的礼物也都置办好了,一娘会一并带回来。”
杨静煦靠在她肩头,感受着她身上的暖意,轻声说起这些日子的琐事,她没有说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只是平静叙述,却在提到那个雪夜死在自己面前的妇人时,声音微微发颤。
赵刃儿静静听着,握着她的手渐渐收紧,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试图传递暖意。她的眼神满是愧疚与心疼:“都怪我,回来得太晚了。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你看你,脸色这么差,眼下都发青,一定是好多天没睡好。”
“现在你回来了,以后就能睡好了。”杨静煦望着她的眼睛,语气里满是依赖。
赵刃儿握紧她的手,语气坚定却温柔:“从今日起,织坊的事都交给我,你安心在院里静养。记账让二娘暂代,售卖点和粥棚让四娘和三郎打理,你什么都不用管。”
“可还有几个……”杨静煦还想争辩。
“全都交给我来处理。”赵刃儿打断她,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你要是病了,我才真的慌了。听话,就在后院好好休息,看看书或是晒晒太阳。我只要不忙都来陪你,给你讲江南的事,讲我一路上遇见的人,还有岸边开的花,可好?”
杨静煦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切,那目光像冬日暖阳,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与疲惫。她抿了抿唇,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我听你的。”
赵刃儿归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无忧布坊,织工们脸上都露出久违的笑容,之前因谣言、骚扰带来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织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比往日更加响亮。
大家看着赵坊主对杨娘子百般珍视呵护,心中愈发安稳。有她们二人在,无忧布坊就永远不会倒。
杨静煦被赵刃儿“强行”留在后院,每日除了吃饭、休息,便是在院中散步。院子里的腊梅冒出饱满花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香气。她有时坐在窗口,含着糖果慢慢品尝。有时拿起一本书,心思却常常飘向院门,侧耳听着赵刃儿归来的脚步声。
赵刃儿果然说到做到,每日处理完坊里事务,便一早回来陪她。两人并肩坐在廊下晒太阳,赵刃儿给她讲江南的风土人情。运河上船家唱的渔歌,采买原料时遇到的趣事,江南女子穿的绫罗绸缎,还有河边画舫的丝竹之声。杨静煦听得入神,偶尔好奇发问:“江南的河真的比洛水清吗?”“茶花是不是比蜡梅香?”赵刃儿都耐心解答,眼神里满是温柔。
夜里,赵刃儿总会亲自端来温热的肉羹,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若是回来得早,便坐在草荐旁,给她讲江湖上的行侠仗义故事,声音轻柔如催眠曲,直到她沉沉睡去。她会轻轻为她掖好被子,借着烛光细细打量她的睡颜,看着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眼底乌青慢慢褪去,心中才稍稍安定。
这一次,杨静煦虽被“困”在一方小院,却没有丝毫囚禁的压抑。这里有温暖的炭火,有香甜的糖果,有熟悉的气息,更有赵刃儿毫无保留地守护与偏爱。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牢笼中仰望天空的女孩。
这份被浓浓的关切与爱意包裹的感觉,让她心中安稳无比,连日来的疲惫也渐渐消散,眉眼间重新染上了往日的温婉与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