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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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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坊规模日益扩大,八十余台织机日夜不停运转,“无忧布”的订单排到了来年开春,可随着深冬寒冻加剧,一个棘手的难题摆在了众人面前。麻原料供应告急,长江以北的麻田早已收割完毕,存货被各大布商抢购一空,织坊现存的原料仅够维持十余日生产,若不能及时补充,工坊将面临停工,粥棚与寒衣店的善举也难以为继。
议事时,赵刃儿神色果决:“如今洛阳城内原料紧缺,价格炒得极高,不如我亲自带一队人,沿运河南下。江南一带气候温暖,麻料产量充足,既能收购原料,还能与当地农户、商户谈妥长期供货,一劳永逸。”
张一娘立刻起身附和:“坊主,我跟你一起去!我走南闯北多年,熟悉运河沿线的行情,还能帮着接洽商户。”
杨静煦闻言,指尖猛地攥紧,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深知此行的重要性,却也难掩不舍与担忧。这是她们自初秋相识以来,第一次长时间分离。
她抬眼望向赵刃儿,眼底泛着水润的光,声音轻轻的:“此去路途遥远,运河沿线风寒,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赵刃儿看着她眼底的不舍,心中一软,语气也柔和下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看好一娘。织坊这边,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累了就歇着,大家都能帮你。”
接下来几日,众人紧锣密鼓地筹备出行事宜。柳四娘不知从哪找来两名女护卫,身材健美,腰里别着质朴的短刀。三郎为她们备好车马、财帛与御寒的“无忧布”衣裳。
杨静煦则熬夜赶制了一条厚实的抹额,又将伤药按用途分类包好,塞进赵刃儿的行囊里,反复叮嘱:“船上想来风大,你戴上抹额,不易头疼。伤药分了外敷内服,万一磕碰或有不适,记得及时用药。”
临行前夜,杨静煦拿着琉璃灯,来到赵刃儿的房间。
月色光晕在两人之间流转,映得彼此的脸庞格外柔和。赵刃儿正在擦拭那把黑色匕首,见她进来,便放下刀,起身拉她在草荐上坐下:“还没睡?是担心路上的安危?”
“嗯。”杨静煦点点头,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不舍,“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在身边,这次你要走那么久,我怕自己应付不来。”
“你已经成长了很多,能独当一面了。”赵刃儿抬手,轻轻顺着她的后背,语气温柔,“织坊的事,你比我更懂账目与调配,只要稳住心神,一定能处理好。”
“这个给你。”
杨静煦将一个柔软的物事轻轻塞进赵刃儿掌心。
赵刃儿低头细看,那是一个用丝线精心编成的络子,青白二色丝线交错缠绕,编出繁复的吉祥纹样,末端缀着墨色流苏,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忽然想起什么,眸中泛起惊喜:
“这是你那些日子……”
“嗯。”杨静煦轻声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络子尾端的流苏,“守着你养伤那些天编的。每编一结,心里就念一遍愿你早日痊愈,平安康健。我想着……这该算是一种祝福吧。”
赵刃儿将络子紧紧攥在掌心,丝线还带着对方指尖的温度。
“自然算。”她声音低沉,“见到它,我就知道是你在念着我。”
“那你要记得要早些回来。”杨静煦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像撒娇的孩童,“但凡有商船路过洛阳,就一定要捎信回来,哪怕只是写一句‘平安’也好。”
“好,一定。”赵刃儿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一紧,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等我买到原料,谈妥合作,就立刻回来,陪你一起守着织坊,守着大家。”
杨静煦埋在她的怀里,感受着熟悉的体温与气息,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紧紧抱着赵刃儿的腰,像是要把这份温暖刻进骨子里:“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你。”
第二日天未亮,运河码头已是寒风凛冽,晨雾弥漫。
赵刃儿与张一娘带着队伍登上客船,船帆升起,渐渐驶离码头。
杨静煦站在岸边,望着船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晨雾中,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寒风吹过,泪水在脸颊上冻得冰凉,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运河远方,心中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织坊的大小事务,少了赵刃儿那座“靠山”,她才惊觉,自己对她的依恋早已深入骨髓。她习惯了遇事有人商量,习惯了深夜做账时有人送来暖饮,习惯了疲惫时有人能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赵刃儿离开后的第三日,织坊便迎来了第一批不速之客。
两名身着官服的税吏,带着数名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前院,态度傲慢:“奉官府之命,前来征收‘无忧织坊’的商税。经查,你坊近月盈利丰厚,需缴纳税金五百贯,两日内缴清,不得拖延!”
谢二娘负责接待,闻言顿时慌了神:“五百贯?这也太多了!我们织坊还要施粥赠衣,哪有这么多现钱?”
“少废话!”为首的税吏眼睛一瞪,“盈利翻倍还想偷税漏税?这税金是按规矩核算的,一分都不能少!若逾期不缴,便查封工坊,扣押货物!”
谢二娘连忙派人去请杨静煦。杨静煦赶到时,正看到税吏在厅内颐指气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与对赵刃儿下意识的依赖,走上前躬身行礼,语气从容:“公人息怒,我姓杨,是织坊的账房,负责核算收支。关于税金之事,还请容我细说。”
她让谢二娘去热了一壶饮子,待税吏落座后,缓缓道:“我坊虽盈利尚可,但大半盈利都用于扩建工坊、加盖住房,剩余钱款尽数投入粥棚与寒衣店,施粥赠衣惠及数千流民,此事洛阳城百姓有目共睹。官府鼓励善举,按律可减免部分赋税,还望公人通融。”
说着,她取出账本,一一指给税吏看:“这是扩建工坊的支出,这是施粥赠衣的账目,每一笔都有据可查。若真要查封工坊,城内外近千流民将无衣无食,恐生事端,到那时公人只怕也难辞其咎。”
税吏翻看了账本,又听杨静煦言辞恳切,且句句切中要害,神色渐渐缓和。杨静煦见状,趁热打铁道:“我坊愿缴纳两百贯税金,既尽了商户的本分,也能留存资金继续行善。日后织坊壮大,必不会忘记公人今日的体恤,定会为洛阳百姓多做实事。”
税吏沉吟片刻,权衡利弊后点头道:“也罢,看在你们行善积德的份上,便准你所请。两百贯税金,明日午时前至民部缴清,不得有误!”
“多谢公人体谅。”杨静煦接过谢二娘递来的银粿子,轻轻放在税吏手中,“天寒地冻的,还劳烦几位跑这一趟。小女子不便外出,只有这点心意,请公人们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税吏掂了掂银粿子的分量,脸上终于露出真切的笑意:“杨娘子客气了。既然织坊确有难处,我等回去自会向上峰说明。”
待税吏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谢二娘立即关上院门,长舒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娘子,你方才真厉害。是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们怕是要被硬生生讹去五百贯。”
杨静煦却笑不出来,两百贯对如今的织坊而言,也是一笔巨款,几乎掏空了近期的流动资金。她望着账本上的数字,心中愈发迫切地期盼赵刃儿能早日带回原料与订单。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裴雁得知织坊原料紧缺的消息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立刻开始暗中布局。她动用裴家在洛阳布市的势力,联络所有经营麻原料的商户,威逼利诱道:“谁敢将麻料卖给无忧织坊,便是与我裴家为敌。日后在洛阳布市,休想有立足之地。”
裴家在洛阳根基深厚,商户们迫于其势力,纷纷不敢再与织坊交易。贺三郎跑遍了洛阳城的大小布市、货栈,甚至辗转到周边县城,竟无一家敢卖麻料给他们。有相熟的商户偷偷透露:“不是我们不愿卖,实在是裴夫人发了话,还派了人盯着,我们要是敢卖给你们,店铺都得被砸了!”
消息传回织坊,众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第八日清晨,负责原料库房的老织工匆匆来报:“杨娘子,库存的麻料只够五日生产了!若原料再供应不上,八十多台织机,怕是要全部停工!”
织工们闻讯,纷纷围了过来,脸上满是焦虑与不安。一名年轻织工急得眼圈发红:“杨娘子,可不能停工啊!我家里还有生病的老母,全指望我的工钱买药呢!”另一名织工也附和道:“是啊,停工了我们吃什么?流民们还等着我们赶制寒衣呢!”
粥棚与寒衣店的负责人也匆匆赶来:“杨娘子,寒衣已经断供三天了,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都在问什么时候能领到新的寒衣,我们都快招架不住了!”
杨静煦站在工坊内,看着一排排即将闲置的织机,听着众人的哭诉与担忧,只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如千斤。
她走到原料库房,看着空荡荡的货架,心中一阵发凉。原料告急,意味着织坊停工,织工们断了收入,流民们没了寒衣与热粥,她们辛辛苦苦创下的一切,都可能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裴雁这一手,无疑是釜底抽薪。杨静煦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赵刃儿,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带着原料回来,救救织坊,救救大家。
此时的运河之上,货船正顶着寒风前行。赵刃儿立在船头,望着滔滔河水,手里握着那个编织着祝福的络子。她抬头望向北方,眼中满是思念与牵挂。
一南一北,运河两端,两人隔着千山万水,心中却系着同一间承载着她们共同心血的织坊。
每当夜深人静,杨静煦总会对着南方星空出神,仿佛能看见赵刃儿在灯下核对账目的身影。而赵刃儿行船途中,也常望着北方明月,想着杨静煦是否又为了织坊熬到深夜。这份绵长的牵挂,成了支撑杨静煦独当一面的勇气,也成了催促赵刃儿日夜兼程的念想。
运河的水载着南来北往的舟楫,也载着两地相思,在月光下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