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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无忧 ...

  •   规律的鸣响充盈着整个工坊,像一场急促而富有生机的冬雨。新织机清脆的“咔嗒”声取代了旧器的沉闷,仿佛连时光都被带着加速流淌。

      仅仅七天,第一批新布便已码放在院中。时值冬月,天色沉郁,那十数端布却在清冷空气里泛着温润而致密的光泽,靛蓝如深潭静水,褐色似秋日大地,沉静的色彩里透着一股厚实的底气。

      杨静煦站在墙边的阴影里,望着那片凝聚了众人心血的成果,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此刻织成的不仅是布,更是她们在这飘摇乱世中,试图为自己,也为依附于这间织坊的所有人,挣得的第一块安身立命的基石。

      赵刃儿立于院中光亮处,依旧是众人眼中那位寡言而可靠的坊主。

      验布的过程干脆利落,当湿透的布匹经受住搓揉拉扯,颜色依旧坚牢,布身毫不松散。当这景象展现在众人面前时,院中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成了!”张一娘扬声宣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布,厚实耐磨,颜色也牢靠!咱们这些日子的辛苦,没有白费!”

      杨静煦在众人的欢呼中,悄然退后一步,依旧站在墙边的阴影里。她望着那片靛青与赭褐的布匹,像是望着一片新生的土地。这不是她身为公主时见过的任何珍宝,却是她十六年人生中,亲手打造的第一份实在的事业。

      一只温暖的手悄然覆上她微凉的手背,杨静煦抬眸,撞进赵刃儿沉静的目光。她借着墙壁遮挡,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薄茧带着微凉,力道却沉稳安心。

      “成了。”赵刃儿声音低沉,语气笃定。

      杨静煦反手回握,指尖因激动发颤:“我从未想过能亲手织出这样的布,从前宫中见过的绫罗绸缎,都不及这粗布的分量。”

      “你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些。”赵刃儿目光扫过女工,落回她脸上,“这织坊因为有你,才能走得更远。”

      赵刃儿旋即转身,沉稳地安排售卖事宜。张一娘干劲十足,立刻带了人和两端布,直奔南市口。

      南市口试卖初时冷清,张一娘在避风墙角摆布挂幡,仅零星老主顾驻足。她拿木槌、磨石现场敲打磨蹭,又泼水搓揉展示色牢度,高声解说:“这布新法织造,厚实耐磨、挡风保暖,反复洗不褪色,穷苦人家穿衣图的就是结实省心!”

      人群外围,一位带两个瘦小孩子的母亲犹豫许久,指尖捻着布角满眼渴望,喃喃道:“若能给孩子做身新的,这个冬天他们不用挨冻,我也就能无忧了。”

      “无忧……”有人低声重复,涟漪渐开。

      “孩子不受冻,阿娘的心就无忧!”

      “衣裳耐穿省心思,也是无忧!”

      第一笔生意成交后,局面彻底打开,不到一个时辰,两端布被抢购一空,“无忧布”的名字随顾客口碑悄然传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送往各布行的样品也引起了轰动。永昌布行的刘管事亲自赶到织坊,开口便要包揽全部产量。

      赵刃儿在前院门房接待了他,杨静煦站在她身后。

      “刘管事的好意,心领了。”赵刃儿语气平静,“不过这布,我们既要供给布行,也要自己零卖,让利给街坊。”

      刘管事试图以行规和利益说服。杨静煦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眸光清冽。她深知,这“无忧布”已不仅是商品,它承载的东西,不能完全交由他人定价。

      赵刃儿语气不容置疑:“织坊的布,既要让合作的布行有利可图,也要让最需要它的寻常百姓买得起。”

      刘管事最终悻悻地签下了订单,再三嘱咐要优先供货,这才无奈离去。

      “无忧布”的名声,便以这样一种切中世道人心的方式,真正蔓延开来。订单雪片般飞来。

      张一娘看着账册上激增的数字,欣喜又忧虑地找到赵刃儿和杨静煦,提出了产能的问题。

      杨静煦与赵刃儿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断。

      “是时候了。”杨静煦开口道,声音沉稳,“流民中不乏手艺精湛的织工染匠。我们可以许以稍高于市价的工钱,并预先支付一笔‘安家钱’,让他们能安置家小,安心留下。”

      扩张计划迅速执行。新招的三十名工匠,在拿到预支的“安家钱”时,那难以置信和感激涕零的神情,再次印证了她们所做之事的价值。入夜,扩建后的工坊内,数十张织机齐鸣,奏响生机勃勃的夜曲。

      这日傍晚,杨静煦核对着账面上日益丰厚的盈余,看着窗外女工们忙碌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她提出了一个让众人都心头一暖的想法:“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日夜赶工的姐妹们,熬了不少夜,受了不少冻。”她的目光扫过窗外,语气柔和却坚定,“我想着,既然咱们织出了自认不错的‘无忧布’,何不就用这布,给坊里每一位出力的人都做一身新衣?既是犒劳大家的辛苦,也是让大家都切身感受这布的好处,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赵刃儿闻言,侧头看向她。昏黄的夕阳余晖洒在杨静煦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带着对众人的体恤与关怀。赵刃儿心中微动,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深意。这不仅仅是简单的犒劳,更是一种无声的凝聚与认同,让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织坊的温暖,生出更强的归属感。她眼中写满赞许,当即点头:“好主意。一娘,就用最好的‘无忧布’,尽快办妥此事,不可怠慢。”

      张一娘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应声,转身便去安排请裁缝、选布料的事宜。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飞遍了工坊的每个角落,引来一阵阵低低的欢呼和充满期盼的议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请来的女裁缝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徒弟们进驻了织坊,量体裁衣的过程像一场小小的庆典。

      从赵刃儿、杨静煦,到每一位织工、染匠,乃至在家纺线的娘子们,都依次被仔细测量了尺寸,裁缝们耐心询问着大家的喜好,是选靛蓝还是褐色,是要宽松些还是合身些。院子里难得地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扫往日的忙碌沉闷。

      “我要靛蓝色的,耐脏,干活方便!”

      “我喜欢褐色,看着暖和,贴身穿舒服!”

      “这布摸着就厚实,做成袄子,今年冬天肯定不怕冷了!”

      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张一娘,能不能多给些边角料,想给年幼的妹妹拼一件小褂子。张一娘二话不说,直接让裁缝给她多订了一件,柔声道:“不用拼,给你和妹妹都做一身新的,穿得暖暖的过冬。”

      柳四娘原本推辞,说自己习武之人,粗布短打惯了,不用穿这么厚实的衣裳,却被杨静煦亲自拉着,坐到裁缝面前量尺寸。“既是织坊的人,就要穿我们自己织的布,这是规矩。”杨静煦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柳四娘怔了怔,看着她眼中的真诚,终是低下头,任由裁缝测量,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不过三日功夫,几十套簇新的冬衣便全部缝制完毕,分发到位。岁暮天寒,寒风呼啸,当女工们脱下破旧单薄的夹袄,换上新裁的、厚实挺括的“无忧布”衣裳时,整个工坊的气氛都为之一变。统一的靛蓝、褐色,虽不华美,却显得格外齐整精神,仿佛一支有了统一旗号的队伍,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厚实保暖的布料有效地抵挡了工坊内无处不在的寒意,更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与自豪。这种温暖,源于身体的暖意,更源于内心的认可与归属感。

      “这布真是越穿越暖和,越穿越舒坦!”一个年轻的织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自己身上的新衣,喜滋滋地对身边的同伴说,“我阿娘昨儿个来给我送饭,见了直夸这布好,说也要买几尺回去,给弟弟妹妹都做一身过年穿!”

      其他织工也纷纷附和,语气里满是自豪:“是啊,穿着自己亲手织出来的布,感觉就是不一样,浑身都有劲,干活都更有心思了!”

      “关键是厚实,不透风,往年这时候在织机前坐久了,膝盖冷得发僵,今年穿了这身新衣,半点寒意都感觉不到!”

      “可不是嘛,街坊邻居见了都问这布在哪买的,我说这是咱们自己织的,别提多有面子了!”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穿着统一“无忧布”工服的女工,在上下工的路上,或是偶尔结伴出门办事时,无形中成了织坊最令人信服的活招牌。她们身上的衣服就是最直观的质量证明,那厚实挺括的质感,沉稳耐看的颜色,在萧瑟的冬日里自成一道令人安心的风景。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上门来,或者在市集上拦住张一娘询问,指名道姓要买“赵家织工们身上穿的那种布”“那种看着就厚实暖和的布”。

      “无忧布”的名声,因此更上一层楼,甚至开始传入一些寻常不与麻布打交道的、家境稍好些的人家耳中。它不再仅仅是贫寒百姓的御寒之物,更开始成为一种“踏实”“可靠”“暖心”的品质象征,被更多人认可。

      织坊后院,杨静煦正与赵刃儿对着新绘的扩建图纸低声商议。窗外,织机的轰鸣如同沉稳的心跳。

      “累了?”赵刃儿注意到杨静煦揉了揉额角。

      “是高兴。”杨静煦放下手,望向窗外,嘴角噙着真切的笑意,“听这声音,让人觉得踏实。”

      “这才刚刚开始。”赵刃儿的声音也柔和了些许。

      “我知道。”杨静煦转头看她,目光清亮,“但有它在,有你在,我便觉得,前路可期。”

      入夜,喧嚣散尽。

      杨静煦独自一人站在堆满布匹的库房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紧密的织物。

      “还不去睡?”赵刃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像是在做梦。”杨静煦没有回头,轻声说,“阿刃,很小的时候,我是在东宫里长大的,我拥有过的东西很多,但它们好像都是假的,一碰就碎。只有这些……”她抓起一匹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实在,“只有这些,是真的。”

      赵刃儿走到她身边,没有看布,只是看着她被夜色柔化的侧脸。

      “你会拥有更多。”赵刃儿的声音笃定如山,“真的东西,谁也夺不走。”

      “包括你吗?”话一出口,杨静煦自己都愣住了,仿佛这句话未经思索,便从心底最深处溜了出来。

      赵刃儿沉默了片刻,库房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随后,她伸出手,不是握住杨静煦的手,而是同样覆在了那匹布上,覆盖住了杨静煦的手。两层体温,隔着一层厚实的“无忧布”,悄然交融。

      “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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