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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新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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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市归来,暮色已浓。
杨静煦心情低落,与众人打过招呼便一个人回到房中。她用炭条笔在麻布上写写划划,将所有想法和计划都罗列出来。琉璃灯亮了一整夜,一个与之前不同的崭新计划逐渐清晰起来。
织坊后院的炉火烧得正旺,将冬日清晨的寒凉隔绝在外。
众人默契围坐,橘红色火光跳跃在每张脸上,映出或沉思或期待的神情。
杨静煦与赵刃儿并肩进门,一身清冷寒气随之涌入。赵刃儿下意识拢了拢衣衫,杨静煦自然地走到衣架旁,取过那件提前备下的厚缊袍,轻轻披在她肩上:“你身子刚见好,披着些,免得着凉。”
赵刃儿放松了肩膀,轻声道:“你也坐下暖暖。”
这细微互动落入众人眼中,张一娘与谢二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贺三郎摸了摸鼻子,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四娘,嘴角也柔和了些许。
待众人坐定,杨静煦才开口。她未提布料,先将市集见闻缓缓道来。尤其是那妇人眼中的期盼与无助,冬日里衣不蔽体的孩童。没有过多渲染,却让那些场景鲜活地重现在每个人眼前。
“……所以,我原本想着革新染色,做出更精美高价的布匹,与江南麻布争利的想法,该变一变了。”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跳跃的炭火上,仿佛能望见那些寒风中瑟缩的身影,“对于如今洛阳城的大多数人而言,‘体面’与‘耐用’,远比‘精美’重要。我们织坊,该先让更多这样的人,穿得起一件没有补丁,足够厚实保暖的冬衣。”
她稍作停顿,见众人皆在认真聆听,便继续道:“计划有变,但仍是三件事。”
“第一,立刻投产一种新布。用料不必顶尖,中等麻线即可,但要在织造上多下功夫,增加经纬密度,让它比寻常粗布更厚实、更耐磨。定价务必低廉,最好与普通粗布相当,要让寻常百姓家买得起,舍得穿。”
“第二,为新布增色。这并非为了华美,而是为了‘体面’。”她看向谢二娘,“二娘,此事需你多费心。我们不追江南繁复色彩,只用本地易得的几种植物原料,试出几种沉稳耐脏且不易褪色的颜色。让这新布虽价廉,却不显低廉。”
“第三,推行‘居家纺线’之策。由坊里统一发放标准麻料、定下织造规格,允许周边信得过的妇人带回家中纺线织布,按统一标准验收计酬。如此,她们既能赚工钱帮补家用,又不耽误照料老人孩子。”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这三点条条指向“民”字,与寻常商贾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路子截然不同。
赵刃儿第一个开口,目光沉静地看向杨静煦,只两个字:“可行。”没有疑问,没有补充,唯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如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场中细微波澜。
张一娘立刻接上,眼中闪烁着真诚的欣喜:“娘子此议极好!中等麻线成本可控,增加密度虽略费工,但薄利多销之下,资金周转起来,利润未必就薄。我稍后便详细核算成本,定出一个既让百姓受惠,又能让织坊维持乃至略有盈余的价格。”
贺三郎一拍大腿,朗声道:“我来改良新纺车与织机!我收的那几个小徒儿手艺不错,正差历练。”
四娘清冷地开口:“人选我来把关。周边哪些妇人手艺好又人品可靠,我大致有数,会逐一接触,订立契约明确权责,避免日后纠纷。”
杨静煦一一谢过,转头看向赵刃儿时,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肆无忌惮的依赖:“你要替我看着,若有哪里做得不对,一定要提点我。毕竟这是你的织坊,多数事还需你出面帮我。”
赵刃儿笑着点头。
任务在高效默契的讨论中迅速分配完毕,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杨静煦望着眼前众人,心中暖流涌动。她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正融入一个有力的整体。
计划推行之初,果然如杨静煦所料,并非一帆风顺。
几日后傍晚,贺三郎气冲冲地从前院织坊进来,灌了一大口凉水才压着火气道:“真是岂有此理!坊里刘阿孃领着几位老织工,嫌新布工钱不如细布高,又抱怨费料费工,带着几个小娘子磨洋工,还说咱们这样瞎折腾,是在败坏织坊名声!”
几乎同时,刚发展的居家纺户王娘子忐忑地找到张一娘,说邻居眼红她这份居家活计,四处散布谣言,称织坊表面仁义,实则压价盘剥,用低廉工钱让她们白干活。这话引得几位新接活的织工心生疑虑,效率都慢了下来。
麻烦虽小,却像鞋里的硌脚沙砾,不及时清除,足以影响全局。
杨静煦听闻,沉吟片刻,神色未显焦急,看向赵刃儿:“阿刃,陪我去前院织坊走一趟。”赵刃儿点头起身,紧随其后。
织坊内,机杼声远不如往日密集响亮。几位资深阿孃坐在织机前,动作慢悠悠的,见二人进来,神色多有回避。
杨静煦并未立刻发作,缓步走到一台织机旁,指尖轻轻抚过刚织出的小段新布样品。质地厚实坚韧,粗糙却透着奇异的安稳感。
她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工坊:“诸位阿孃、阿姐,都是看着织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明月来得晚,好多事都是向你们请教学会的,心里一直很是感念。”
软和的姿态让几位老师傅脸色稍霁。
“这新布,论工钱确实比不上织锦,论用料也不如夏布轻盈省料。”她话锋一转,拿起布样走到刘阿孃面前递过去,“刘阿孃,您也是做娘亲的人,摸摸看。”
刘阿孃愣了愣,下意识接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布面。
“这布或许换不来太多银钱,”杨静煦的声音沉静有力,目光扫过在场织工,她们大多是母亲甚至祖母,“但这样一匹厚实耐磨的布,拿回家去,能让孩子的冬衣多穿几年,能让咱们上街的衣裳少几个破洞。咱们的手织出的是布,更是家里人的暖意与体面。”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柔和却戳人心窝:“咱们妇道人家操持一个家不容易。若是咱们的手艺,能让多一个孩子冬天有厚实衣裳穿,能让多一个奔波的丈夫少受风寒,这份心意,难道不比什么都珍贵?”
工坊内一片寂静。
刘阿孃望着手中布卷,眼圈微微发红。她想起在码头扛活的儿子,去年冬天膝盖冻伤,至今走路仍不利索。若当时能有条更厚实的裈裤……她用力抹了把眼睛,攥紧布卷转身回到织机前,深吸一口气踏动踏板,梭子在手中快速穿梭,带着沉甸甸的决心。
“静煦娘子说得对!织这便宜好布,也是为自家老小求暖和安生!”一位年轻娘子高声应和,手下动作已然加快。
有了带头者,其他观望的织工纷纷收敛心思,机杼声渐渐变得密集响亮,如同一曲齐心协力的协奏曲。
与此同时,张一娘与四娘带着账本和拟好的契约,亲自上门找到心生疑虑的居家织工。张一娘把工钱构成算得明明白白,对比市面零散活计,待遇只高不低。四娘承诺,只要符合标准,织坊绝不无故压价拒收。为解燃眉之急,张一娘还当场预支了部分工钱,让她们能先买米粮度日。
诚意与清晰的规则远比辩解有力,流言不攻自破。妇人们安心接下活计,甚至主动向其他犹豫者解释。
半个月后,第一批新标准织造的新布终于下机。谢二娘反复试验的靛蓝色配方,以山野常见蓝草复配而成,色泽沉静如洗过的夜空,均匀内敛。
一卷卷布匹整理妥当,堆放在院中临时搭建的木架上,冬日难得的明媚阳光下,泛着朴素温暖的光泽,厚实的质感让人一眼便觉踏实。
杨静煦与赵刃儿并肩立在廊下,望着女工们忙碌喜悦地打包布匹。这些货将发往张一娘联系好的平价布料商铺,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看到这新布做成的衣裳了。空气中弥漫着新麻的清香,混着植物染料特有的微涩草木气息,这气息仿佛也带了温度,驱散了周遭寒意。
张一娘拿着定金单子走来,笑意难掩:“明月娘子,几家铺子都回话了,说这布看着实在,价格也公道,都愿意先拿一批试卖。照这势头,我们还可以再多加十架织机。”
贺三郎检查着运货板车,插话道:“明日又到一批麻料,咱们原先囤的麻都已纺成线了。”
谢二娘拿着一小块新染的赭石色样布走来:“娘子你看,这颜色也成了,用的是西山赤土,成本更低,下次便可投产。”
四娘虽不多言,却微微颔首,示意居家纺线进展顺利,已有更多妇人主动前来问询。
一切渐入正轨。张一娘核算着日渐增多的订单,贺三郎带着小徒儿们叮叮当当改良器械,谢二娘钻研着更接地气的染料,四娘筛选着应征的居家织工。织坊内的机杼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密集响亮。
杨静煦望着眼前景象,心中沉甸甸的牵挂稍稍轻盈。这新织的布匹或许微薄,却是她们在飘摇乱世中,为自己,也为更多挣扎求存的妇人,亲手织就的第一寸立足之地。
“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做好。”她轻声说道,似对身边的赵刃儿,也似对自己。
赵刃儿的目光掠过院中光景,最终落在她微蹙的眉尖。她未说半句宽慰,只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肩头的一缕麻絮。
这个细微动作,比阳光更能驱散寒意。杨静煦侧过头,对上她沉静的目光,在喧嚣的工坊背景下,两人无声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
前路依旧漫长,但此刻,她们手中紧握的,却是实实在在能给人温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