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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生物标记 ...


  •   六月的风开始带上灼人的温度,穿过教学楼敞开的窗户,卷挟着操场塑胶跑道被炙烤后散发出的、略带刺鼻的气味,与教室里浓得化不开的风油精和薄荷脑清凉油的味道混杂交织,形成一种独属于考前冲刺期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氛围。黑板上,“生物会考”四个白色粉笔大字,被班主任周老师用红色的粉笔重重地圈了起来,像一道不容置疑的赦令,又像一个即将到来的、集体性的审判日。

      对于云港三中高一的学生们来说,生物会考是高中生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考”。它不像月考、期中期末考那样仅仅关乎排名和面子,而是直接与毕业证挂钩,像一道硬性的门槛,横亘在每个人面前。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以三中的水准,绝大多数人通过这种基础级别的考试并非难事,但那种由“官方认证”带来的、无形的压力,还是如同低气压般笼罩了整个年级。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生物书页那略微卷曲的边角。书页上,那些曾被顾屿用简洁线条帮她梳理过的遗传图谱,此刻像一团团纠缠的毛线,在她有些混乱的脑海里打着结。她抬眼望向窗外,天空是一种被洗刷过的、近乎残忍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楼下香樟树的叶片照得油亮发光,仿佛每一片都在进行着剧烈而沉默的光合作用。她忽然想起顾屿说过,植物的向光性源于一种叫做生长素的不均匀分布。那么,人心呢?人心的趋向,又是由什么在暗中调控?是像周晓婉那样,精准地趋近于“最优解”的理性?还是像她此刻一样,在感性的迷宫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未雨,别发呆了,最后过一遍减数分裂的过程图。”周晓婉冷静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甚至没有抬头,手指正精准地点着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一系列复杂又精妙的细胞分裂图示,仿佛那是什么绝世武功的心法秘籍。“尤其是联会和交叉互换的环节,图表题高频考点。”

      林未雨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术语——线粒体、叶绿体、ATP、脱氧核糖核苷酸——此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秩序感。在这个被定义好的知识体系里,一切都有因有果,有规律可循,不像她此刻的心绪,纷乱如麻,找不到源头,也看不清去向。

      沈墨坐在前排,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专注。自从那次流言风波后,她剪短了长发,人也沉默了许多,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成绩倒是有了显著的提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地回头,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顾屿的方向。此刻,她正用力地在一张草稿纸上画着某种生理循环的示意图,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略显急促的声响,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而顾屿……林未雨用极快的速度,几乎是用眼角的视网膜边缘,扫了一眼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他依旧维持着那个标志性的姿势,单手支颐,望着窗外,另一只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空白的草稿纸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散漫,仿佛即将到来的考试,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桌面上那本生物书,干净得像新发下来的一样。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丝毫融化不了他那份与周遭紧绷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淡漠。林未雨想起他帮她梳理遗传图谱时,那清晰得近乎冷酷的逻辑,仿佛世间万物,包括那些难以言喻的情感,都可以被拆解成简单的碱基对。可他自己的世界,却像是一个无法被解读的、复杂的表观遗传谜题。

      “嘿,兄弟们,姐妹们!准备好了吗?奔赴刑场……啊不,是奔赴考场!”周浩的大嗓门在教室后方响起,带着体育生特有的、仿佛永远消耗不完的能量,他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四肢,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考完生物,哥们儿我就暂时解放一半了!下学期没了这玩意儿,训练时间都能多半小时!”

      他的咋呼引来几声低低的、压抑的笑声,稍稍驱散了一点凝重的空气。有人附和着:“是啊,考完就少一门心事。”
      “但愿题目别太变态,让我安稳过关就行。”

      这种时候,就连周浩这种平日里对文化课能躲则躲的人,也显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对“过关”的重视。这或许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压力吧,林未雨想。就像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即使知道河流不深,但看到同伴们都纵身跃入,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跟上。

      去往作为考场的实验楼的路上,人群沉默而迅速地移动着,像一股被无形力量驱赶着的、无声的潮水。脚下的水泥地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鞋底,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和一丝解脱预感的复杂气味。

      考场设在生物实验室。一推开门,一股福尔马林溶液混合着消毒水、以及陈旧木质器材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冰冷而严肃。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稳定而苍白的光线,照亮了排列整齐的实验桌,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试卷和答题卡,如同等待被揭晓的命运判决书。讲台上,监考老师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鱼贯而入的考生,像看守宝藏的巨龙。

      林未雨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冰凉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传来一丝冷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化学试剂味道的空气刺激着鼻腔,反而让她有些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下来。她注意到前排的沈墨,在坐下前,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那个动作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对仪容的在意,或许,也包含着对这场考试的某种隐秘的重视。

      周晓婉坐在她斜前方,背影如同大理石雕塑般稳定。她甚至没有左右张望,只是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内在的知识检索,那份笃定和冷静,几乎成了这间紧张考场里一个异数般的安定源。

      周浩的位置在教室另一侧靠墙的地方,他正抓耳挠腮,对着自己的准考证号,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大概是在核对,那副模样,与他平时在运动场上的生龙活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顾屿……他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他几乎是踩着开考的铃声进来的,悄无声息地坐下,仿佛只是来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聚会。他甚至没有去看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只是将笔袋放在桌角,然后便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姿态,不像一个考生,倒像一个偶然闯入的、冷眼的旁观者。

      “考试开始,请考生作答。”

      冰冷的指令通过讲台上的麦克风传遍整个考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刹那间,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答题卡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密集而持续。林未雨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眼前的试卷上。选择题,填空题,判断题……题目果然如周晓婉预测的那样,并不刁钻,大多是基础知识的直接考察。她努力回忆着那些背诵过无数遍的名词解释,那些反复练习过的图表分析,笔尖在答题卡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着。

      偶尔,她会遇到一个稍微需要思索的题目,比如一道关于生态系统能量流动的简答题。她停下笔,微微蹙眉,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后排那个角落,顾屿也正低下头,手中的笔在答题卡上流畅地移动着,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成竹在胸的节奏感。他也会认真答题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下一道题目拉回了现实。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日光灯稳定地照耀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更反衬出考场内的寂静无声。林未雨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为这场无声战役伴奏的鼓点。她看到前排的沈墨,写一会儿,便会停下来,用笔尾轻轻敲击着自己的额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某个模糊的知识点;斜前方的周晓婉,则始终保持着稳定的书写速度,仿佛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另一侧的周浩,则时不时地挠头,或者对着试卷龇牙咧嘴,做出各种扭曲的、无声的表情,显然是被某些题目难住了。

      而她自己呢?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航行在既定航线上的小船,虽然偶有小小的颠簸(比如一道关于基因突变的案例分析题让她稍微卡壳),但总体还算平稳。那些曾经觉得晦涩难懂的知识,在反复的咀嚼和练习后,似乎也变得温顺起来,乖乖地被她安置在答题卡上相应的位置里。

      当最后一道关于环境保护的论述题答完,林未雨轻轻放下了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混合着疲惫和释然的虚脱感,缓缓地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大部分人还在奋笔疾书,或皱着眉头检查。周晓婉已经放下了笔,正平静地检查着答题卡上的个人信息,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沈墨似乎也刚答完,正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天花板。周浩还在跟最后几道选择题较劲,抓耳挠腮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悄悄投向那个最深的角落。

      顾屿不知何时已经答完了。他并没有检查,只是将答题卡和试卷整齐地叠放在一起,笔也规整地放回了笔袋。然后,他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姿势,侧着头,安静地望着窗外。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那神情,与其说是放松,不如说是一种……抽离。仿佛刚刚结束的这场关乎“通过”与否的仪式,于他而言,不过是拂过水面的一片落叶,激不起半点涟漪。

      是因为胜券在握,所以不屑一顾吗?还是因为,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更远、更沉重的地方?林未雨想起他草稿本上那些杂乱的线条,想起他空荡的、仿佛无人居住的课桌,想起周浩那句关于他家庭的话……心底那片名为“顾屿”的迷雾,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交卷的铃声终于响起,清脆而决绝,像一道解放的号令。

      原本寂静的考场,瞬间被各种声音填满——椅子拖动的声音,如释重负的叹息声,迫不及待的交头接耳声:

      “哎,最后那道题你选的什么?”
      “好像……好像不算太难?”
      “完了,我有个选择题好像涂错卡了!”
      “管他呢,反正考完了!解放啦!”

      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门口,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和疲惫。周浩第一个冲出教室,在走廊里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大声嚷嚷着:“靠!总算把这玩意儿对付过去了!兄弟们,下午球场见!”

      沈墨收拾东西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周晓婉则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笔袋,站起身,对林未雨说:“基础题占比符合预期,通过率应该很乐观。”她的总结,永远带着数据支撑的冷静。

      林未雨也慢慢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将那支耗尽了大半墨水的笔放进笔袋。她随着人流走出实验室,重新踏入那片明亮得有些晃眼的阳光里。炽热的风立刻包裹了她,带着夏日特有的、野蛮生长的草木气息。

      她站在实验楼的台阶上,看着下面四散的人群。周浩已经勾着另一个体育生的肩膀,大声讨论着下午去哪里打球;沈墨独自一人,快步走向教学楼的方向,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周晓婉则被几个女生围住,似乎在讨论着刚才的题目。

      而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在涌動的人潮中,像一个小小的漩涡中心,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然后,她看到了他。

      顾屿是最后几个走出考场的人之一。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步子,单肩背着那个看起来总是空荡荡的书包,神情淡漠地穿过喧闹的人群,仿佛周围的一切欢声笑语、讨论争辩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他走下台阶,没有看向任何人,径直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孤直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滚烫的地面上。

      林未雨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无声无息。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握笔的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还残留着细密的汗意。

      生物会考,结束了。

      这标志着高中第一个重要阶段的仪式,完成了。它像路旁一个不起眼的里程标记,静静地立在那里,告诉你一段路已经走完。它不代表终点,甚至不代表着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前面还有更庞大的知识体系、更残酷的排名竞争、更复杂的情感纠葛、更沉重的人生抉择在等待着他们。

      但无论如何,这个标记立下了。

      它意味着,有些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些挣扎着背诵知识点的夜晚,那些为了一次小测成绩而或喜或忧的心情,那些在实验室里对着显微镜好奇张望的瞬间,那些借着讨论题目而悄悄靠近的、若有若无的情愫……

      它们都成了过去式,被封印在这张薄薄的答题卡里,即将被打上了一个分数,然后归档,封存。

      林未雨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头顶那片过于明亮的天空。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她知道,当下午的上课铃声再次响起时,一切又将回到原来的轨道。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会继续无情递减,新的试卷会源源不断地发下来,文理分科的阴影会越来越清晰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考试结束后的、短暂而珍贵的空隙里,她允许自己,稍微停下来,喘一口气。

      就像细胞完成了一次有丝分裂,在进入下一个周期前,那短暂而必要的间歇期。

      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阳光和尘土味道的空气,然后,迈开脚步,汇入了那依旧喧闹的、奔向不同方向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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