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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凤冠 ...


  •   新历三年冬,长安城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暴烈。仿佛九天之上的琼宫玉阙骤然倾覆,将积蓄了整年的素白,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地泼洒向这人间帝京。鹅毛般的雪片,不再是诗文中轻旋曼舞的精灵,而是密匝匝、急惶惶地坠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覆盖一切的决绝。不过一夜之间,朱红的宫墙、琉璃的碧瓦、汉白玉的雕栏,尽数失了本色,沦为一片茫茫的、吞噬万物的白。天地间唯余风雪呼啸,将那往日鼎沸的人声车马,都镇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种被无限放大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然而,在这片被冰雪封印的皇城核心,宣政殿前那广阔得令人心悸的汉白玉广场上,却肃立着另一片“玄色”的森林。文武百官,按品阶爵位,如同被钉死在雪地中的碑石,玄色朝服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纹丝不动,唯有腰间悬系的玉带,偶尔因难以察觉的微颤而相击,发出零星几声清越却孤寂的脆响,旋即被风雪吞没。

      九九八十一对半人高的鎏金铜鼎,沿着笔直的御道两侧,整齐地排列开去,一路延伸至巍峨的宣政殿丹墀之下。鼎中燃烧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本该袅娜上升,此刻却在酷寒中显得凝滞,挣扎着笔直向上,在铅灰色天幕的压迫下,勉强结成一团团祥云状的青雾,旋即又被肆虐的雪花打散、吞噬。香息也变得冷冽,失去了暖意,只余下一股子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异香,混杂在风雪里,无孔不入。

      辰时三刻,钟鼓楼终于打破了这死寂的压抑。青铜编钟的嗡鸣庄严肃穆,牛皮大鼓的擂响沉浑厚重,声浪交替,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的咆哮,穿透重重宫墙,惊起殿脊上栖息的数只寒鸦,它们哑哑地叫着,仓皇投入漫天风雪,成了这静止画面中唯一的动点。

      随即,宣政殿那两扇沉重的、缀满金色门钉的朱漆大门,被十六名力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如叹息的“吱呀”声。三十六名精心挑选的宫女,手持巨大的、翠色欲滴的孔雀羽扇,踏着严格训练出的、分毫不差的步幅,鱼贯而出。她们身着统一的胭脂红宫装,那红色在这素白天地间,鲜艳得近乎悲壮。长长的裙裾严格按照礼制,曳地三寸,行动间,竟真个不闻环佩叮咚之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仿佛一群没有生命的、精致的人偶。

      紧随其后的,是七十二名太监,捧着金瓜、钺斧、朝天镫等全套皇家仪仗,沉默而迅捷地在丹陛两侧肃立,身形挺拔,目光平视,如同一尊尊覆着薄雪的青铜雕塑。

      当那一抹最为沉重的玄色,出现在高大殿门的阴影深处时,天地间,万籁俱寂。

      连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李昭仪,不,此刻应称之为新帝,缓缓步出。她头戴的九龙九凤冠,沉重得超乎想象。赤金打造的冠体,缀满各色宝石珍珠,正中一只金凤傲然展翅,引颈向天,凤口中衔着一颗鸽卵大小、浑圆无瑕的东珠,在雪光与殿内透出的烛火映照下,泛着一种柔和却不容逼视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光晕。但这光华,大多被沉沉压下的三十六串东珠冕旒所遮挡。

      那是整整三十六串,以赤金细丝密密穿成九串一层,整整四层,如同珠帘瀑布般垂落在她的额前眼前。每一颗东珠都经过南海贡使的精挑细选,莹润生辉,但此刻,它们只是冰冷的、沉重的负担。最长的珠串几乎要触到她的鼻尖,随着她极其细微的呼吸,在她眼前规律地、令人眩晕地轻轻晃动,将殿前广场上那肃杀的景象,切割成无数破碎而晃动的光斑。

      十二章纹衮服,用最上等的玄色云锦织就,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纹样,皆以真正的金线绣成,在晨曦与雪光的混合映照下,灼灼生辉,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那山、那龙、那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层层叠叠,每一处纹样都重若千钧,不仅仅绣在衣料上,更像是直接烙在她的肩头、她的脊背、她的魂魄之上。袖口处蜿蜒的金龙,张牙舞爪,五爪锐利,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像最坚固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这身华丽无比的龙袍之中,动弹不得。

      「向前三步,注意冕旒摆动幅度。呼吸放缓,目光放远,勿要下视。」

      她依言迈步。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需调动全身的气力,才能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与稳定。珠串在眼前晃动得更厉害了,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

      就在礼官拖长了调子,高唱“跪——”,她正准备屈膝完成这登基大典最核心的献玺仪式的刹那——

      一阵熟悉的、却又远比往日更加凶猛的剧痛,猝然从她双腕袭来!

      尖锐的、灼热的,仿佛有烧红的铁丝在皮下经脉中疯狂窜动的痛感!腕间那些密布的金针旧孔,仿佛在同一时间被点燃,针刺的痛楚沿着手臂急速蔓延,直冲天灵盖!眼前骤然一黑,无数金星乱迸,与晃动的珠串光影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令人作呕的漩涡。

      她强撑着,凭借着一股非人的意志力,完成了屈膝、献玺、起身这一系列动作。但在宫女依照规程上前搀扶她,走向那高高在上的、象征着天下权柄的龙榻时,她的脚步已然虚浮,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靠着宫女手臂传来的微弱支撑,才没有当场瘫软在地。

      「保持清醒。还有最后一道程序,接受百官朝贺。」

      “唔…啊…”头顶又传来一阵刺痛,李昭仪不禁蹙眉,喉咙里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轻哼。

      端坐龙榻之上,她已听不进任何声音,只求得仪式能快些完成,她有些撑不住了。

      「不可殿前失态」

      又一句命令。扶额,轻揉,抬头,俯视阶下跪倒一片的大臣。

      "平身。”有力而不容置喙的声音。

      此后,她像行尸走肉一般,机械的完成脑海中的指令,似乎是作为帝王家女儿与生俱来的本领,如此,撑到了典礼结束。

      “凌云,扶我回去。”

      “是,陛下”

      ……

      躺在冰冷的、铺着明黄绫缎的龙榻上,身下坚硬的触感与周身无处不在地叫嚣着的疼痛,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旷而寂静的寝殿里,如同被困的野兽在疯狂撞击牢笼,咚咚咚……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疼痛——那名为“验毒”实为“验亲”的金针入体,到如今每日卯时必行的三针齐下。最旧的那处针孔,是第一次见到母后那年留下的,那时的她,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而控制不住地落泪。而最深处那三道几乎平行的旧疤,是十二年前秋猎,三弟李萍暴毙之后,新增的、带着猜忌与诅咒意味的验毒痕迹。

      疼痛是她的食粮,是她的烙印,是她与生俱来的枷锁。

      「检查苏家账册,第三章第七节有异常。藉此立威,亦可试探。」

      苏家……苏妤……枯井下那绝望而坚定的眼神,臂上新鲜的鞭痕……一股混杂着愤怒、愧疚与冰冷决断的情绪,压过了腕间的灼痛。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穿过沉重的冕旒,带着龙涎香的冷冽。头又痛了些。

      思绪像铜丝般在脑海中翻搅,搅得她实在心烦难受。

      不过,她不会失败的,哪怕赌上一切,一直都是的。

      寝殿内,重归死寂。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抚过被厚重袖笼遮盖的手腕。那里,新旧伤痕交错,如同某种诡异而精致的刺绣,记录着她短暂却漫长的十几年人生。每一处针孔,似乎都对应着一个逝去的名字,一段破碎的情谊,一个被碾碎的幻想。而每一道疤痕,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深宫之中的冷酷与猜忌。

      「记住,这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使命。」

      我们?嗯,我们。

      心声最后一次响起,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笃定,随即归于沉寂,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雪又开始大了些,纷纷扬扬,执着地将皇城最后一点杂色也染成纯白。而那个深植于她脑海的声音,和腕间这永不消退的伤痕一样,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如同这漫天风雪,冰冷,无处不在,并且……永无止境。

      她闭上眼,养心殿偏殿那昏暗灯火下,地面上一抹已然发黑、却依旧刺目的血手印,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那是六岁时第一次接受母后的规训、是无数次挑战所谓的权威后的无果、是挚友们离自己而去的无奈,是对自己无能的泣血。

      风雪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宫墙外哭泣。这凤冠,这龙袍,这万里江山……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座用至亲骨血砌就的、华美而冰冷的囚笼。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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