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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杀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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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覆遥跟在闻玉身后进门,似有期待的眼神瞬间就找到了众人中虚弱垂目的江起渊。
“哥……”少年踟躇不前,却忍不住嗫嚅出声。
为什么离开村子?为什么丢下我,丢下爹娘?为什么村子里会死那么多人,连那么疼爱我们的爹娘都撒手人寰?
江覆遥满心质问又满心酸涩,急切地想要听他的哥哥向他解释一切,哪怕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与我无关”,他都能立刻像从前那样抱着江起渊不撒手,向他最依赖的哥哥哭诉自己一路找来的委屈与辛酸。
他只有江起渊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哥哥了。
可当他红着眼睛望去的时候,在那张猝然抬起的脸上看见的不是重逢的欣喜,而是一抹陌生的错愕。
他的哥哥盯着他,惊愕的眼神逐渐降温,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阴鸷。
江覆遥愣在了原地。
……
江起渊的脸色晦暗不明,而后缓缓垂下眼帘,推开了扶着他的萧引光。
沉寂的空气被刺耳剑鸣划破,一瞬之间,齐霄的剑已逼至江起渊颈下。
“哥哥!”江覆遥惊叫出声。
危急之中,这声来自少年时的呼唤竟掠过耳侧,穿透骨骼敲响了江起渊的心口。
他强行以灵力抵抗着剑意,却仍然朝那声音的方向瞥去了一眼。
少年惊慌的脸在眼侧留下了模糊的影。冷淡的眼神一触即收,江起渊满目阴郁地合手,竟硬生生将那流光溢彩的长剑断成了两半。
齐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而后就被落雨一掌拍退了好几步。
“齐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究竟意欲何为?”落雨挡在了浑身血痕的师弟身前,衣袂飒飒浮动。
齐霄很快在梁柱旁站定,脸上挂上了一成不变的温润笑容:“齐某不过是……替你的师门清理门户罢了。”
“你说什么?!”萧引光气得大吼。
“可笑。”落雨嗤笑一声,挑眉示意萧引光先闭嘴把人扶走,“我亭华府中弟子,还轮不到你齐大公子来管。”语毕,袖下即指绕成掌。竖于身后的青玉长剑随之散如碎雨,而后迅速于她掌下重塑。
落雨握住剑柄,转臂指向齐霄三人,向那落地的两截断剑抬抬下巴:“若要使剑术,你们三个一起上吧。”
斜倚着门框的女子淡声开口:“我不会用剑,你们请便。”
拦住江覆遥的闻玉眼皮一跳:“……”
亭华府的落师姐剑术奇佳,仙门上下皆知,而唯一能与她过上几招且不露怯的,恐怕也只有临胥府的宋师姐了。
他撇开目光,无奈望向剑拔弩张的另一头,却倏地察觉到怀中的身躯正在微微发抖。
少年慌乱的神色忽而沉寂,惊恐逐渐爬满了那双扩张的黝黑瞳孔。
那股极致的恐惧似乎并不是冲着硝烟将起之处,而是催生自落雨与萧引光身后,那张隐在佛身荫蔽之下的冷酷面容。
江起渊虚弱地半跪在地,暗红的血线在他眸中游过,看上去如同细密血虫。
闻玉眉头一皱,却听刀剑猝然交鸣,齐霄已重塑了琉璃剑身,一边迎上落雨的攻势,一边朝着他大吼:“闻玉!”
“……”他盘腿而坐,举指结印——
丝丝缕缕的紫霭自他座下升腾而起,浮在头顶盘绕成形,竟成七骨天伞。
蛇迹般的黑白经文在伞衣上浮动,无穷无尽的霭气催发着伞面铺天盖地,在地面投下了一片巨大的暗影。
玄紫色的仙家杀阵已在地表徐缓回旋。
落雨在腐朽的斗拱间穿梭,抬手便挑飞了那柄琉璃宝剑,瞥见那汹涌的紫雾之际,立刻踢开齐霄飞身向下:“萧引光!别让阵法成形!”
“好、好!”萧引光立刻手忙脚乱地画出几道符,符生郁葱绿藤,自地表朝着闻玉蔓延而去。
齐霄眼神冰冷,举物般一抬右手,地裂轰然,瞬间就吞尽了满地藤条,一块阶石自寺外飞入,猛地将萧引光拍飞在佛龛之下。
白衣翩然抽剑,挡住了落雨的去路。
诛杀阵初成。
江起渊瞬间被伞中倾泄的紫霭压得跪趴在地。阵法游动殿中,覆盖了他的周身。
“……”哽咽的声音止在喉头,江覆遥被闻玉挡在了身后。
头顶的声音温柔而苍凉:“天道如此……你的爹娘会得到安息。”
斗拱之上,青白两剑划出了刺耳之声。宋瑶露神色淡漠,开口道:“我不会动杀阵,但要带他回临胥。”
落雨咬牙:“你说不动就不动,那他们呢?!”
宋瑶露的眼底漠然一片:“他们若有异议,一如此柱。”
雪白的长剑即刻为墨色铺身。是剑主动了杀气。
梁柱被一剑刺穿,纷纷扬扬的碎屑落了满地,看上去像洞穿人体的剑孔剖出了白骨。
落雨:“……”
被那寒玉剑擦身而过的齐霄怔愣片刻,背光的眼眸似有一瞬阴狠,随即便恢复了温柔:“瑶露,姑娘家,可莫要开这种玩笑。”
他说完便低下头,冰冷的眼神落在阵法之中。
江起渊双手撑地,正死死地盯向闻玉的方向。
齐霄向前几步,挡住了那道杀欲滔天的视线,声音如风过幽井:“闻玉,别分神。”
落雨的攻势被宋瑶露尽数化解,她只得甩出一道符光,远远拍在了不省人事的萧引光额上:“快帮忙!”
“……”萧引光终于转醒。模糊的视线中满殿断壁残垣,身旁不远的阵法在飞速运转。
他挣扎着要起身,撑地的手却突然摸到了什么。
柔软而黏湿的触感……他猛地低头,看见了佛龛下一块鲜血淋漓的生肉。
萧引光差点惊叫出声,却见那块血肉突然间开始疯狂蠕动,像一团痛苦挣扎着的红白蛆虫,下一秒,敕罗寺壁烛摇晃,无数的鬼影自佛坛背后而出,扑簌簌全钻进了墙内。
飞天佛图动了起来。
仙人与鬼怪一齐在壁上游动,拖着长长的裙尾滑过平顶,朝着下方的众人尖声嬉笑。
那阴森的笑声似有实质,荡入耳中便是一阵强烈的目眩。宋瑶露和落雨同时停下动作,举剑朝着平顶刺去。
“闻玉,继续布阵!”齐霄向阵法中心扫去一眼,随即化形了乾元魄,压得石壁剧烈收紧,黢黑的鬼影被挤压钻出,开始飞快地在众人顶上盘旋——
一片混乱之中,一双细长的白爪从无人注意的墙缝里冒了出来。
躲在缝隙的阴鬼悄无声息,缓缓将弯刀似的指甲伸向了无人顾及的江覆遥。
阴森的笑声尖锐刺耳,即将得手之际,却忽有一簇阳火自地表蹿出,瞬间就将它烧成了灰烬。
火焰上方泄出了一道凄厉的嘶鸣。
江覆遥在惊恐中回头,看见了浓浓紫霭之后一双冰冷的眼睛。
江起渊移开视线,嘴角的一点温热被虚掩在了手心。他阴沉着脸色,竭力想要再汲取哪怕一点灵力,却被阵法压制得更深,四肢都贴上了紫光缭绕的地面。
“哥……哥!”江覆遥哭喊出声,擦着眼泪就要朝阵法跑去,却猛地被一道清风卷向了门槛,周身也裹上了一团气波。
“……”闻玉看了苦苦挣扎的少年一眼,蹙眉低首,仍旧施法布阵。
落雨刺穿了一只掐上萧引光脖子的精怪,转过身,提剑重重砍向那不断膨胀着的伞面。
萧引光剧烈地咳喘着,还是挣扎着起身,想要呼唤师弟的名字。
七骨天伞急剧壮大数丈,向着落雨劈下一道又一道巨大的雷鞭。
“师姐……师弟……”萧引光声音嘶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掌下聚起一道引木符,落雨翻身蹲在他的身侧,却见那符火细微晃动,很快就诡异地散了形……
萧引光脸色一僵,未及反应就被一只金塑的佛手拖进了佛龛深处。
“师弟!!”落雨惊叫出声,凝聚剑意破开了那金帐铺地的落地佛龛,其后竟然是一孔幽深的无底石窟。
宋瑶露在她身后翩然落地,声音清冷:“这是那东西的识海,你不能进去。”
落雨咬着牙回头:“我两个都要救。”
她站起身,朝着闻玉就飞扑而去。齐霄迎上她的攻势,却在瞥见头顶缓缓闭合的伞身之际,扯出了一道狰狞的笑容:“诛杀阵已成……”
闻玉起身,朝着落雨垂下了眼睫:“这是仙家杀阵,我们都无法收回。落师姐,抱歉。”
落雨紧握的拳上青筋暴起,她催动着罡风一次次扑向那玄紫阵法,却被无法匹敌的巨力尽数推回。
敕罗寺中狂风大作,阵法之中却穿来了沉闷而轻微的笑声。
“师姐……去救萧师兄吧,他该被吓坏了。”那道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听上去竟有几分不似往日的温柔。
落雨和她的师弟遥相对视,眼眶发红,终于撇开了视线。
她提着剑背身,朝宋瑶露沉声道:“你说的,不会催动杀阵。若有毁言……你们三人都一如此柱。”剑头指向被寒玉剑洞穿的高大梁柱,落雨呼吸深重,俯身钻进了佛龛深处。
寺中顿时沉寂了下来。
“瑶露,你若执意不动杀阵,我回去怎么和师尊交代?”齐霄走近宋瑶露身侧,温声劝道,“邪魔之种,仙门留他不得,祁仙长想必亦然。”
宋瑶露刚欲回答,余光却瞥见那布坛之上,金身破损的佛像猝然抬起了眼。
佛祖垂目,是眼中慈怀世人,佛祖抬眼,却是心头起了杀念。
原来识海落地只作伪饰,真身竟然一直藏在这里。
宋瑶露迅速明目拔剑,寒玉剑身漆黑一片,朝着那直勾勾盯着众人的佛像刺去。
巨大的邪灵终于现身,钻出佛眼飞向了寺外。
“动杀阵者死。”宋瑶露扔下一句冷酷的威胁,踏地追了上去。
齐霄冷眼望向那逐渐黑沉的山景,毫不犹豫地转身,乾元魄汹涌而上,强行打开了那合拢的雾伞——
“齐师兄!”闻玉慌张地望向清袍。
杀阵催动,其下灵魄在躯壳中震动。江起渊跪趴在地,口吐鲜血,抬头时赤脉贯睛。
赤阳魄被生生剥离,一股抽皮拔骨的剧痛漫延了周身。
汗水蒙住了眼睛,耳边是一阵悠长的鸣响。
余光里最后映上了江覆遥涕泗横流的脸。江起渊的视线陡然暗了下去。
意识深陷混沌。
心魄中,一点冰冷似冬日雪水的气息在缓慢生发。它由一滴化作一缕,又由一缕聚成一股,逐渐汩汩流动,裹住了那颗滚烫而沉重的心脏。
……
雪水倾泄而下,弹指间染白了头发。
月色寒凉,南可道坐在满殿昙花之间,泼墨的长发竟如覆霜雪。
血热如约而至,他神思恍惚,坠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
月光下,皎洁的昙花花瓣逐渐纷纷扬扬,千千万万的尘思在神明的识海中织成了细密的网。
南可道终于坠入了万象——
周围满是摇曳的红烛灯花,眼前的人盯着他,狭长的眼眸染上了薄红。
他心跳如擂鼓,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慵懒地唤着他的名字:
“南、可、道……”
欲念如潮水翻涌。南可道猛然睁眼,听见了寂寥神邸之中自己粗重的喘息。
识海万象骤生。
神明洞观来日,却在那将近之时,看见了深陷尘欲的凡人同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