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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洞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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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皱纹盘结、蓬头垢面的男人低声呼唤着他昏睡的娘亲,却在看清她似在转动的眼珠后,脸上顿时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慌乱,他匆忙将老妪轻放在帐幔上,起身就要向寺外走。
然而没踏出几步,一股无形的威压就砸向了他的脊背,仿佛有无数硕大顽石自雕花的藻井而下,压得他双腿几乎折断,重重跪倒在地上:“啊啊——”
清袍男子眼眸狭长含笑,徐徐半蹲在他身前:“低劣妖物,却敢扰乱生人,如今想走也来不及了。”
齐霄悠悠叹出一气,随后便有黑色经文如虫蚁般自地表渗出,逐渐裹上了樵夫的身躯。男人痛苦地哭喊着,向前跪趴在清袍脚下:“仙长,仙长,求求您放过我……”
乞怜的话语尚未入耳,他周身的凡人皮囊便被经文烧了个干净,露出了其下粗糙开裂的树表。那张枯朽的人脸很快变得扭曲,交错如蛛网的皱纹里写满了惊惶:“娘、我娘要醒来了,她要清醒过来了,我不能死,求求你放过我吧!”
齐霄缓缓起身,垂眸看向那将死木妖,眼中并无一丝温度。猝然间,竟有一股汹涌阳火扑上了他的双眼,齐霄侧身躲过,便见落雨翩然而至,提着那妖物的肩膀就脱离了阵法。
“他借凡人的一缕心念修炼成妖,当与凡人无异。”落雨和聚灵引火的江起渊并肩,朝齐霄冷然一笑,“齐师弟,还望手下留情啊。”
萧引光强忍着拍手叫好的冲动,赶忙迎了上去,然后就被自家师姐塞了个浑身血痕的妖怪入怀。
枯木妖脸上挂着泪痕,正眼巴巴地望向昏睡老妪的方向,全然不知自己的妖血正汩汩流淌,快把身后的修真人腌成红色了。
萧引光只得保持着怀抱妖怪、双臂绷直的姿势,试探着问了句:“你会止血吗?我好像没修过此法……”
朱红寺门前的一片虚空逐渐凝结成形,张开裂口吞没了阻挡在前的阳火。
齐霄看向阻碍自己的二人,竟轻声笑了笑:“素来听闻亭华府处世仁善,如今也算亲眼得见了。只不过……”
下一刻,一条自门槛而起的地裂迅速蔓延四周,像无数道分叉的树枝般爬满了地表。密密麻麻的玄黑经文自缝隙中漂浮而起,一时间犹如倒降大雨,顷刻间就充斥了偌大的殿堂。
齐霄笑容温和,轻声继续:“你们并不是我的对手。”
往生咒浮在空中,触之即如业火焚烧。惊慌失措的妇人一家连忙抱着孩儿躲进了佛坛之后,惟有那呓语不断的老妪尚且倒地不醒,差点被持续蔓延的地裂所伤。
萧引光察觉到危险,却见怀中濒死的木妖不顾自己的伤势,高喊着“娘”就扑了过去。
“小心!”他未有犹豫地追上木妖,帮它抱着老妪到了帷幔之后。
妇人一家正缩在开裂的石像后,小心翼翼地探出眼睛看他。
“小兄弟,瞧你也是个不会法术的,快到这儿来躲躲吧,”妇人压着气音朝他喊,“神仙打架,可千万别去凑热闹。”
萧引光把老妪放在墙角铺开的经帐上,回头朝妇人一笑:“没事儿,我略懂一点儿拳脚,搭把手还是没问题的。”
他扫视一圈,抬眼方才瞧见那畏畏缩缩扒上了顶梁的白衣书生。
此时手中一刻不放的书也不见了,一派读书人的刻苦模样也不见了,只一个劲趴在斗拱上面,试图把自己缩成一条默默无闻又平平无奇的白布。
“哎,那位仁兄。”萧引光觉得好笑,仰面喊道,“那位手不释卷的仁兄,你好歹也是这后边儿最朝气蓬勃的一个,还请帮忙照看下大家,别隔那儿扮装饰品了。”
“滚开!要把人引到这儿来,我我我跟你没完!”头顶处传来一道咆哮,萧引光这才想起外面的情状,一拍脑门就跑了出去。
佛坛前已是剑拔弩张。
落雨咬牙怒视前人,青玉长剑遥遥一指:“寺内尚有无辜生人,齐师弟莫非是想一并超度了吗?”
齐霄含笑的眼中竟映上了铺天盖地的火光。落雨迟疑蹙眉,匆忙回了头,只见她那不要命的师弟竟挑衅似的化形了阳魄,渗血的嘴角微微上扬,还朝她露出了一个温柔似水的笑容。
“臭小子,你又要做什么?!”落雨的怒吼声尚在殿中回荡,星火似的流火符便已纷纷扬扬,将旋转的漫天玄经烧了个干净。
江起渊和齐霄遥相对视,笑意盈盈的眸珠鲜红一片:“愿求师兄赐教。”
“你给我待着,不要命了?!”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萧引光一听此言差点急火攻心,被捂住耳朵反思自己说话是不是也是这个效果的落雨拽了回来。
“过几招而已,你师弟不一定会输,”落雨这才看清自家师弟被她间接弄上的满身妖血,像刚和哪处洞府的妖王苦战了一番似的,有些尴尬地愣了片刻,清嗓正色道,“你拦了可就一定了。”
萧引光朝她举起两个血迹斑斑的爪子:“好的。”
寺中的空气一霎凝滞。
齐霄背手而立,眼中笑意盎然。
“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切磋几招也罢。”他语气谦逊,抬手合掌,周身灵力随即蒸腾冲顶。
“‘洞天’……住手!”落雨顿时失色,飞速拔剑逼向那洁白清袍,“齐霄!你要对宗门师弟动杀招吗?!”
殿中明光乍亮,剑刃刺空,二人已然消失眼前。
江起渊收了灵魄,用手背拭去嘴角血痕,抬眼已置身虚空之中。
雪白天幕之间,石壁如天柱高悬,楼阁般巨大的枯叶在虚空中悬滞,正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徐缓游动。
朱玄色的踏云靴踩上了其中一片巨叶。江起渊神色淡然,仰头环顾着四周。
齐霄所结乾元魄已越真境,甚至同凡仙般开辟了灵魄洞天。深入其中,即刻受到其内积聚的灵气压制,几乎难以施展任何功法。
切磋?
江起渊试探着聚了聚灵,却几乎未得成效,不自觉挑了挑眉。
齐江府的切磋还真是独树一帜。
虚空之中忽有开裂之声,只见满目石中生木,无穷无尽的青藤从崖缝钻出,逐渐爬满了所有的石壁。
“乾元生发草木,二者本为同根。你虽天资过人,却不知我高于你在何处——”齐霄的声音在虚空回荡,“仙门万千徒生,独我一人,灵魄双生。”
语落藤收石裂,漫天巨叶急速飞旋,江起渊盘腿而坐,定身运功。
“师尊青离仙长亦内修赤阳灵魄,”齐霄自崖端落眸,面无表情地望向下方之人,“低劣魔种,如何能与仙人同处——我替你拔了此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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汹涌的云雾自上古留存的重檐歇山顶上流淌滑落,偶有一缕挂上了如羽翼飞翘的檐角,像鸟儿绵长的尾羽。
枯寂、寒凉、也永无止息的风自琼楼玉阙上刮过,呼啸着吹进了重霜殿顶层的楼阁。其内玉石铺地、清水流动,枝叶交错的昙花都结了霜。
无边沉寂之中,忽有几点簌簌轻响,一株纤弱的洁白花苞穿透了覆顶的霜纱,从高大的玉柱一侧冒出了头。
那是南可道的一缕神魂。
神明洞观世界,闭目即见云崖草木生发,海域飞鱼遨游,万千生灵的呼吸密密麻麻作响。为了不至于坠入混沌,他将所观所闻皆寄存于这诸多的神魂之中,一株昙花,即是一点洞悉了一场尘寰大梦的幽深冥想。
那株纤弱的白昙分外乖巧地依偎着巨大的梁柱,小心翼翼地舒展玉枝、摇曳生长,逐渐向上缠绕住寒冰斗拱,盛放如雪。
名唤“徐辰”的神魂归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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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之内,江起渊已然七窍生血,几乎魂魄抽身。
“齐、齐师兄……”他唇齿间含着滚烫血沫,却仍旧闷笑出声,“师弟有一事不明,还请你赐教……”
那话音几若游丝,远立石崖的齐霄未能听清,于是在脚下结了石桥,款款走向那片被他凝滞的巨叶。
清袍屈膝蹲下,俯身靠近那虚弱趴地的人:“齐某也实不想在洞天杀生……灵魄一经剥除,我便保师弟安然无恙地出去,如何?”
江起渊目光垂地,依旧低声重复:“我有一事请教师兄……”
“哦?”齐霄扬眉失笑,“你说,我定当知无不言。”
“师弟想知道……你所说‘低劣魔种’,是青离仙长所示么?”江起渊缓缓抬起了眼,“还有什么人知道,还有什么人领命来杀我……”
齐霄垂首看他,原本讥讽的脸上竟渐渐露出了一个悲悯的笑容。清袍喟然长叹,怜悯般回答:“师尊登仙万年,从你踏进仙门起他便洞悉——啊啊啊!”
生血的指缝插进了齐霄的后颈,那双骨节分明、苍白如雪的手瞬间掐住了清袍的脖子,被剥出肉身的赤阳魄浮于肌理,焚化了齐霄洁净的护云襟领。
一股巨大的气波砸向了江起渊的腹部,齐霄翻身退步,扭头时目眦尽裂。
锦织的衣袍烧痕斑驳,让他看上去竟像个一朝落魄的贵门乞夫。
江起渊捂着肚子咳喘不止,却颤动着肩头,断续挤出了嘶哑的低笑。
“师、师兄……你仍不愿意在洞天杀生么……还怕弄脏你的洞天么?”江起渊面色惨白、笑意痴狂,汹涌的腥甜不断自嘴角流出,犹如红梅覆雪。落在齐霄眼中,便如同一只刚刚吞食了沾血人骨的邪魔。
“我会杀了你,也会将你削肉抽肠,焚骨扬灰。”齐霄深呼一气,重归平静的目光淡淡扫过他,无形无质、冰冷刺骨,“但不是此刻,也不是在这里。”
江起渊张开双臂,缓缓躺倒在叶片之上。他浑身汗血,仍状若悠闲地闭上了眼睛:“师兄莫非在害怕……怕师弟在死前玉石俱焚,毁魄烧了你的洞天草木?师弟许诺,绝不会如此……”他侧脸朝向那清袍的方向,睁眼之际,瞳仁赤红如血,“因为我也要将你削肉抽肠,焚骨扬灰。”
嗤笑的话音落地,齐霄已掐着江起渊的脖子举上虚空。
他的笑容浮在脸表,一如人皮假面:“你怎么敢——”
下一刻,漫空山壁开始剧烈摇晃,天穹之上竟破开了一道刺目裂痕。
“齐霄,住手。”清冷的女声自天际飘落,瞬目之间,二人已身归敕罗寺中。
“师弟!”萧引光飞快地扑上来,一把扶住了即将倒地的江起渊,“你怎么样师弟?!”
身旁的落雨已提剑逼近齐霄,在其尚未彻底收归洞天、神思恍惚之际,踏云靴头重重地踢上了清袍的膝盖,逼得他两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宋瑶露垂眸扫去一眼,略一停顿便收回了视线,只抱剑立于门畔,沉默着望向寺外。
“齐大公子?”落雨佯装惊讶,急忙收了剑在背后,“你衣衫褴褛的,我还以为是从哪儿跑出来的落魄妖物,真是失礼了。”
齐霄咬着牙挥袖,起身时已是洁白清袍、飒飒临风,他勾唇微笑,目光死死盯住眼前三人,话音忽而放的轻缓,如同虫蚁爬过棺木:“闻玉,若找不到寺外出路,便带着那孩子进来吧——好让这家破人亡、血海深仇的兄弟二人……得以团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