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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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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金色的“月亮”在幽暗的森林背景中显得愈发庞大、深邃,带着一种非人间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它们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缓慢却不容抗拒的速度,逐渐向森林边缘靠近。伴随着它们的移动,下方地面的腐殖质和落叶层被某种沉重而庞大的躯体碾压,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悉悉索索声,仿佛有巨物正在林间穿行。一个长长的、模糊的黑色影子,投映在林木之间,竟有种遮天蔽日般的压迫感。
阿鸢彻底僵住了,小小的身子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哭泣和尖叫的本能都丧失了。然而,在这死寂的恐惧深处,她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并非通过耳朵听见,更像是直接响彻在脑海深处。声音古老、低沉,带着山峦般的回响,缓慢地重复着三个字:
“汝…何…求……汝…何…求……”
这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穿透了恐惧的屏障,直接叩问着她懵懂的心灵。阿鸢茫然地睁大眼睛,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金色光芒,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这些日子看到的景象:阿姐紧蹙的眉头,顾哥哥在田埂上焦灼的叹息,慕容姐姐熬夜翻阅书卷时疲惫的侧脸,还有那些皮肤黝黑、望着贫瘠土地发愁的老农……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大人们烦恼的究竟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们都为了“种子”而发愁。
于是,在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意识状态下,阿鸢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小嘴唇,用微不可闻的气音,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
“…种…子…”
那对金色的“月亮”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靠得更近了。近到阿鸢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月亮,而是一双巨大无比的、竖立的瞳孔!金色的光芒正是从这瞳孔深处散发出来。在那冰冷、非人的金色竖瞳里,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渺小、惊恐的倒影。
是……眼睛……
巨大的认知冲击和濒死的恐惧感终于超过了身体承受的极限,阿鸢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无法呼吸。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个截然不同的、清脆又带着几分急躁的少女声音,仿佛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笨!呼吸!”
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她即将停滞的意识里。阿鸢猛地抽了一口气,然而新鲜的空气并未带来缓解,眼前骤然一黑,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知觉。在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她似乎闻到一股极其清冽、幽远,带着山林间草木与冷月气息的奇异冷香。
……
意识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中沉浮,又像是从万丈高空不断坠落。光怪陆离的碎片在黑暗中闪烁,却又抓不住任何实质。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一片迷蒙的光。光晕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素雅宫装的、背影纤细熟悉的女子。是娘亲!
阿鸢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思念,她拼命地挥动着手脚,想要朝那个身影靠近,嘴里无声地呐喊:“娘亲!娘亲!阿鸢好想您……”
那身影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缓缓转过身来。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温柔秀美的眉眼,只是面容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有些模糊不清。她朝着阿鸢的方向,张开了双臂。
阿鸢感觉自己终于“飞”了过去,一头扎进了那个渴望已久的、带着淡淡冷香的怀抱里。娘亲温柔地环抱住她,低下头,用冰凉却柔软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声的、令人安心的抚慰。
“娘亲……”阿鸢在梦中满足地喟叹一声,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似乎都在这个拥抱中消散了。
然而,下一刻,怀抱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阿鸢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模糊的帐幔顶。她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一点微弱的、如同幼猫呻吟般的气音:“阿…姐……”
这微弱的声音,对于一直守候在榻边、几乎不曾合眼的昭阳来说,却不啻于惊雷!她几乎是扑到床边,一把握住阿鸢滚烫的小手,声音因为激动和连日的担忧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哽咽:“阿鸢!阿鸢!阿姐在这里!阿姐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要借此确认妹妹真的脱离了危险。
阿鸢的意识渐渐清晰,梦境的残留和现实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她看着阿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愧疚,断断续续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阿姐…我…我看见娘亲了…娘亲…变成了山神…她…她给了我种子…有没有…帮到阿姐……”
昭阳闻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与怜爱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紧紧抱住阿鸢依旧有些发烫的小身子,感受到那令人心焦的高热正在缓缓退去,声音愈发哽咽,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肯定和鼓励:“嗯!帮到了!阿鸢最厉害了,帮了阿姐天大的忙!你是阿姐的小福星……”
这一晚,昭乐帝姬终于在医者设定的最后期限前苏醒过来。老医官曾沉重地告知,若帝姬再晚些退烧醒来,轻则高热损伤神智,重则性命不保。她的醒来,让整个郡守府压抑了数日的低气压终于得以缓解。
第二天,得到消息的慕容芷和顾言蹊匆匆赶来。两人皆是形容狼狈,灰头土脸。慕容芷一向整洁的劲装上沾满了泥点和草屑,发髻也有些散乱,眼下的青黑比前几日更重。她昨日一听说巫医提及森林深处某种罕见的药材或许对退烧有奇效,素来不信鬼神巫医的她,竟比谁都着急,二话不说便跟着那身形佝偻、脸上绘着油彩的老巫医钻进了危机四伏的密林,直到深夜才带着几株沾着夜露的草药回来。顾言蹊则是一直泡在临时划出的农研区和医署,与带来的农学博士、医官们彻夜不眠地研究着什么,脸上混合着疲惫、兴奋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找到阿鸢时的情景,至今想来仍觉诡异。小帝姬昏迷不醒,倒在森林外围的草地上,小脸上还带着惊惧的痕迹,但奇怪的是,她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大团难以形容的东西——那像是一大块陈旧、干枯、呈现出灰白色的巨大蛇蜕,蛇蜕之上,竟然生长着数种谁也没见过的、形态奇异的植物幼苗!这些植物并非扎根土壤,而是直接从那蛇蜕上汲取养分,生机勃勃。
医部的官员最初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考虑到这诡异的蛇蜕和其上生长的植物或许蕴含未知的药性,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些粉末尝试入药。农部的专家则震惊地发现,那些奇异的植物幼苗,其生长状态显示出它们对本地湿热、偏酸性的环境有着惊人的适应性!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们脑中形成:如果能将这些特殊植物的特性,与现有的、产量稳定但水土不服的粮种进行杂交培育,是否就有可能创造出真正适合绵南郡乃至更南方环境的高产作物?
这个发现令人振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层的寒意。如果阿鸢怀里那一大团都是蛇蜕……那这条蛇的本体,该是何等庞然大物?联想到当地关于守护山林的“山神”乃是巨蛇的古老传说,以及阿鸢昏迷前可能遭遇的一切,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却又无法完全否定的念头浮现在众人心中:难道……传说中的山神,真的存在?而阿鸢的“种子”,竟是源自于此?
此刻,阿鸢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烧也完全退了。她看着面色疲惫、眼中带着愧疚的慕容芷和顾言蹊,挣扎着用细弱的声音替他们求情:“阿姐……是阿鸢自己不好……乱跑……不关慕容姐姐和顾哥哥的事……你不要罚他们……”
昭阳看着妹妹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充满恳求的眼睛,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她冷着脸,目光扫过垂首站立的慕容芷和顾言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余怒未消的凌厉:“既然昭乐替你们求情,死罪可免。但护卫帝姬不力,致使帝姬身陷险境,此乃大过!本宫给你们一个月期限,若不能将此‘种子’之事研究出个切实可行的成果,军法处置!”
这道命令,既是对他们失职的惩罚,更是将巨大的压力与期望压在了他们肩上。慕容芷与顾言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心,齐声应道:“臣(下官),领命!”
房间内,只剩下昭阳轻柔安抚阿鸢的声音。窗外,南疆的阳光炽烈地照耀着这片充满未知与希望的土地,而关于山神与种子的秘密,如同森林深处的迷雾,才刚刚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