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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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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昭阳的担忧,在抵达绵南郡后不久,便一一成为了现实。这片位于帝国最南端的土地,远非奏章上寥寥数语所能概括。它湿热多雨,植被疯长,虫蛇横行,与干燥规整的北方京城判若两个世界。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大周经略乌奇的前哨与后方基地,如同她的背脊与粮仓,若绵南不稳,一切南下计划皆是空中楼阁。她必须先将这块基石打磨坚实。
幸运的是,顾言蹊这一年并未虚度。这位昔日的状元郎,早已褪去了京城的浮华,像一颗种子般深深扎进了这片贫瘠又富饶的土壤。他将面临的困境梳理得清晰明了:首当其冲是粮食问题,大周现有的作物在此地水土不服,产量极低,难以支撑大军长期驻扎;其次是瘴疠疾疫,南方特有的湿热环境导致疫病容易流行,需备足药材,研究防治之法;再者是交通与信息传递,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与内地联络不便;最后,也是最为隐晦却至关重要的,是如何化解当地土客矛盾,真正收服此地民心,使其成为南进的助力而非掣肘。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昭阳与顾言蹊,连同陆续抵达的各类专才,投入了紧张有序的安顿与基础建设之中。修建营房、开辟道路、勘察水利、建立医署、安抚流民、整顿吏治……千头万绪,繁琐庞杂。昭阳展现出惊人的精力与统筹能力,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事必躬亲的统帅与管理者,每日里甲胄常伴泥泞,案牍劳形直至深夜。阿鸢则被妥善安置在郡守府后院,由可靠的宫女嬷嬷照顾,虽不能时时见到阿姐,却也乖巧懂事,不哭不闹。
当大军和随行人员终于初步安顿下来,各项事务开始步入正轨时,昭阳才稍稍松了口气,有暇关注一下那个被她带来的“小福星”。
这一关注,便发现了一个让她哭笑不得的问题。
那日,她难得有半日闲暇,在后院查看阿鸢的功课。小团子正拿着一本启蒙读物,摇头晃脑地念着,声音依旧软糯,可那语调……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原本字正腔圆的官话,莫名带上了绵南郡特有的、尾音微微上扬、有些黏连的腔调,甚至偶尔还会蹦出一两个地道的当地土词!
昭阳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让阿鸢念了一段。这下确认无疑,她这妹妹,才来一个多月,口音竟已被本地同化了大半!
恰在此时,顾言蹊前来汇报营房竣工情况。昭阳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他,还未开口,顾言蹊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心虚的表情——他这段时间忙于公务,时常将阿鸢带在身边方便照看,与当地官吏、百姓交谈时用的便是这口半生不熟的绵南官话,定是让小帝姬耳濡目染学了去。
就在这时,完全不明所以的阿鸢看到顾言蹊,高兴地跑过去,亲昵地扯住他的袖子,仰着小脸,用那口混合了软糯童音和绵南腔调的奇怪语言喊道:“锅锅(哥哥)!你来啦!”
这一声“锅锅”,彻底坐实了昭阳的猜测。她看着一脸懊悔的顾言蹊和浑然不觉、还在眨巴着大眼睛的阿鸢,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这还了得!堂堂大周帝姬,一口绵南土话,成何体统!
“去,把慕容芷给本宫叫来。”昭阳吩咐身旁的侍卫。慕容芷,镇国侯府的嫡长女,她自幼的伴读,博闻强识,才华横溢,此次亦是领了随行女官的职位一同前来。这段时间,慕容芷一直埋头于整理南方各郡县志、风物录以及乌奇的情报资料,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与顾言蹊竟是阴差阳错,一直未曾碰面。
顾言蹊正低着头,内心忐忑地反思着自己“带坏”帝姬的过错,忽然听到“慕容芷”三个字,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不多时,一个身着月白色劲装、身姿挺拔秀丽的女子快步走了进来。她容貌明丽,眉宇间自带一股将门虎女的英气,只是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是连日劳累所致。她一进门,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最后精准地落在那个穿着半旧官袍、晒得黝黑、满身尘土还带着些许泥点的顾言蹊身上。
慕容芷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几分戏谑和复杂的笑容,开口便是熟悉的、字正腔圆的京城官话,语调清脆如玉石相击:“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当年琼林宴上风光无限、引得满楼红袖招的顾大状元郎么?一年不见,怎么……混成这般田地了?啧啧,真是……这么落魄了?”她刻意学着某个市井词语,嘲讽意味十足。
顾言蹊被她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抢白弄得面红耳赤,又是窘迫又是惊讶,脱口而出:“慕容芷?!你……你怎么也来了?!”
慕容芷双手抱胸,挑眉道:“怎么?这绵南郡是你顾大人的地盘,旁人就来不得了?长公主殿下在此,我自然来得。”她这才转向昭阳,规规矩矩行礼,“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这两人,一个忙着田间地头、庶务民生,一个埋头故纸堆、情报分析,各忙各的,住处也相隔甚远,竟是真的直到此刻才打了个照面。
他们这边唇枪舌剑,那边阿鸢看到慕容芷,又高兴地跑过去,张口就是那口怪异的腔调:“慕容捷解(姐姐)!”
慕容芷:“……”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阿鸢,又看了看一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顾言蹊,最后看向扶额无语的昭阳,瞬间明白了什么。
昭阳叹了口气,指着还处于茫然状态的阿鸢,对二人下达了指令:“看见了吧?给你们俩一个紧急任务,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昭乐这口……绵南官话,给本宫纠正回来!务必让她恢复标准的京城口音!”
阿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是自己说话的方式出了问题,她缩了缩小脖子,怯生生地看着面色各异的哥哥姐姐。慕容芷立刻敛容,肃然应道:“是,殿下!臣定当尽力!”应允之后,她立刻转头,开始毫不留情地大肆嘲笑顾言蹊:“顾言蹊啊顾言蹊,你可真是能耐!让你来治理郡县,你倒好,先把帝姬的口音给‘治理’成土话了!这要是传回京城,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你这状元郎的才学,都用在这上面了?”
顾言蹊被她呛得无言以对,只能涨红着脸,低声嘟囔:“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她学得那么快……”
看着这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的模样,阿鸢的小脑袋里充满了疑惑。她记得很清楚,在来的路上,马车里,阿姐曾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随口问过慕容姐姐:“阿芷,这次南下,马上就要见到你的‘心上人’了,紧不紧张?”
当时慕容姐姐立刻偏过头,耳根微红,哼了一声,语气硬邦邦地反驳:“殿下休要胡言!谁……谁有心上人了!”
阿姐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一边用朱笔在地图上标注,一边淡淡道:“哦?没有吗?那一年前,是谁听说某人被‘贬’去南疆荒蛮之地,急得连夜入宫,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究竟犯了何事,会不会有危险?”
慕容芷被说得又气又恼,扑上去就要挠昭阳的痒痒,却被昭阳早有预料般反手镇压,按在车厢软垫上。慕容芷挣扎不过,累得气喘吁吁,最后索性放弃,一把抱住旁边乖乖吃点心的阿鸢,把脸埋在小团子软乎乎的肩膀上,闷闷地说:“我……我只是担心而已。那个书呆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跑到这种鬼地方……我也不求他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别把自己折腾没了就好。”
后来,阿鸢曾悄悄问过阿姐:“阿姐,什么是‘心上人’呀?”
阿姐当时放下手中的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想了想,用她能理解的话解释道:“心上人啊,就是你会把他放在心里很重要位置的人。你会常常想着他,念着他,担心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有没有遇到危险。希望他一切都好,平安喜乐。”
阿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掰着手指头说:“那阿姐、母后,还有太子哥哥,就是阿鸢的心上人!”
阿姐闻言,只是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此刻,看着慕容姐姐明明很关心顾哥哥(虽然嘴上总是在说他不好),却又要装作很凶的样子,阿鸢的小脑袋里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纠正口音成了阿鸢除了识字读书外的又一项“重任”。慕容芷果然不负所望,拿出了当年在宫里做公主伴读时的严格劲儿,每日定时定点,亲自教导阿鸢诵读诗文,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她的发音。顾言蹊则被勒令,在阿鸢面前必须说最标准的官话,若再敢带出半点土音,便要受罚。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被迫)唱白脸,倒也配合默契。阿鸢虽然觉得有些辛苦,但胜在聪颖,进步神速,那口奇怪的绵南腔调渐渐淡去。
这一日,春光明媚,慕容芷和顾言蹊又因为田里引水渠的路线问题争执起来,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声音渐高。阿鸢完成了上午的功课,被允许在田边玩耍一会儿。她蹲在田埂上,百无聊赖地揪着脚边的野花,编着不成形的小花环。
忽然,一抹白影从不远处的草丛边掠过。阿鸢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小白兔!它似乎并不怕人,停在几步开外,两只长长的耳朵机警地竖着,红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人类幼崽。
阿鸢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了。她想起阿姐说要给她用兔子皮做手笼,又想起画本里那些活泼可爱的兔子形象。她犹豫地回头看了看仍在激烈争论、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慕容姐姐和顾哥哥,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孩童的好奇心与对小动物的喜爱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放轻脚步,朝着那只可爱的小兔子慢慢挪了过去。
小白兔见她靠近,并不立刻逃跑,反而歪了歪头,然后转身,一蹦一跳地朝着不远处森林的边缘跑去,跑几步还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仿佛在引诱她跟上去。
阿鸢被它可爱的样子迷住了,忘记了阿姐和嬷嬷再三叮嘱的“不可独自靠近森林”的告诫,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只小白兔,越走越远,渐渐离开了农田的范围,来到了那片幽深、茂密的原始森林边缘。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间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叶的气息。一阵凉风吹来,阿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猛然惊醒。她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那片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心里涌起一股害怕。她想起身往回走,回到有阳光和哥哥姐姐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脚下被一根横生的粗壮树藤绊了一下,“哎呀”一声惊叫,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扑倒,一下子摔进了森林边缘茂密的灌木丛里!
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阿鸢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眶瞬间就红了。她费力地抬起头,想从荆棘丛中爬起来。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森林深处。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光芒。
那光芒是金色的,幽冷、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秘感,静静地悬浮在黑暗中,如同两轮骤然升起的、冰冷的月亮。
阿鸢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对金色的“月亮”,一股源自本能的、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幼小的心脏,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