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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夜砚边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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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的夜,浸着透骨的凉。
翰林院的窗棂糊着细韧的白宣,被晚风吹得微微发颤,烛火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影,映得案前那方端砚愈发温润。沈砚辞正垂眸研墨,指尖执着墨锭,匀速地在砚堂间摩挲,黑亮的墨汁顺着墨锭边缘缓缓晕开,如夜色漫过青石。他穿一身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松竹,衬得肩背挺括却不张扬,连垂落的眼睫都带着几分温润的克制。
案上摊着一卷刚誊抄完的边防策论,墨迹未干,字如其人,笔锋圆润却藏着筋骨,不见半分潦草。只是沈砚辞的目光落在“粮草”二字上时,指尖的动作微顿,墨锭在砚台边缘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极轻的脆响。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侍卫的呵斥,打破了翰林院的静谧。那脚步声极沉,带着沙场风尘的粗粝,不似文人雅士的轻缓,反倒像踏破了宫墙的寒戈,直闯而来。
“让开!”
少年人的嗓音清亮,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桀骜,像淬了冰的铁,撞得廊下的宫灯轻轻摇晃。侍卫们的阻拦声此起彼伏,却终究没能拦住来人——朱红的殿门被人猛地推开,一股夹杂着霜雪与血腥气的寒风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满室墨香。
沈砚辞抬眸望去。
闯入者一身玄色劲装,衣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肩头的甲胄蹭出冷硬的光泽,几道暗红的血痕顺着甲胄的缝隙往下渗,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少年身形挺拔,眉眼凌厉如刀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却带着未褪的戾气,像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浑身都透着“不好惹”的劲儿。
正是刚从边关回京复命,今日在朝堂上硬刚了三位权臣的少年将军,谢惊寒。
侍卫们追到殿门口,脸色发白地躬身道:“沈大人,属下拦不住……”
谢惊寒不耐烦地挥挥手,佩剑的剑穗扫过地面,发出轻响:“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进来的。”他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沈砚辞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不耐,“你就是沈砚辞?”
沈砚辞缓缓放下墨锭,指尖拭去指腹沾染的墨渍,语气平和无波,听不出丝毫被打扰的不悦:“正是。不知谢将军深夜闯入翰林院,有何要事?”
他的态度太过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谢惊寒心头那股因朝堂受辱而翻涌的火气,莫名被浇了些。但一想到今日在金銮殿上,沈砚辞的叔父沈相如何巧言令色,克扣边关粮草,谢惊寒的眉峰便又竖了起来:“我来拿兵部存档的西疆布防图副本。”
“布防图乃军机要务,需得陛下手谕或兵部尚书批文方可调取。”沈砚辞起身,月白的衣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依旧是那副温润有礼的模样,“谢将军刚从边关归来,想必是累极了,不妨明日按章程来取?”
“按章程?”谢惊寒冷笑一声,上前两步,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烛火冻灭,“沈大人是忘了?今日朝堂之上,你叔父沈相如何以‘粮草不济’为由,驳回我增兵西疆的奏请?如今北狄虎视眈眈,布防图多留一日,边关便多一分险!沈大人身为世家子弟,高居翰林院,怕是不知沙场之上,每一刻都有人在流血吧?”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白又尖锐,句句戳在“世家掣肘军方”的痛点上。侍卫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这位以暴烈闻名的少年将军动起手来——谁不知道谢惊寒十五岁从军,凭一身武艺和悍不畏死的性子,在边关杀出了“小阎王”的名号,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
沈砚辞却依旧神色未变,只是目光微微沉了沉,落在谢惊寒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上——血渍已经凝固,却依旧能看出伤口的狰狞。他缓声道:“将军血染沙场,护国安邦,沈某敬佩。只是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沈相的决策,亦有其考量。”
“考量?”谢惊寒冷笑更甚,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无非是怕我功高震主,怕军方势力过大,碍了你们世家的路!沈大人,你读的圣贤书,难道教你眼睁睁看着边关将士饿死、战死,却只顾着朝堂算计?”
沈砚辞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蘸墨,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勾勒起来。他的动作依旧从容,笔锋流转间,西疆的山川、关隘、河流竟渐渐清晰起来——竟是一幅完整的西疆布防图。
谢惊寒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往前凑了两步。
“将军要的,是这个吧?”沈砚辞放下笔,将宣纸吹干,递了过去,语气依旧平淡,“此图是我往日整理旧档时,凭记忆临摹的,与兵部存档相差无几,或许能解将军燃眉之急。”
谢惊寒愣住了,一时忘了发作。他看着眼前这张墨迹未干的布防图,又看向沈砚辞那张温润无波的脸,心头莫名有些发堵。他本以为,沈砚辞作为沈相的侄子,必然也是那般圆滑世故、只知谋私利的世家子弟,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轻易地,将这般重要的军机要务,亲手交给他。
“你……”谢惊寒张了张嘴,桀骜的语气弱了几分,“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沈砚辞淡淡一笑,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隐忍:“将军若想告发,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粮草之事,沈某或许能想办法周旋一二。只是将军性子太烈,朝堂不比沙场,凡事需留三分余地。”
谢惊寒接过布防图,指尖触到微凉的宣纸,又看了看沈砚辞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位世家公子,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心里的火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疑惑,有戒备,还有一丝莫名的触动。
“多谢。”他别扭地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要走。
“将军留步。”沈砚辞叫住他,从案边拿起一个小巧的瓷瓶,递过去,“这是金疮药,药效尚可,将军的伤口,还是尽快处理为好。”
谢惊寒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的伤口,又看了看沈砚辞递过来的瓷瓶,犹豫了一瞬,还是接了过来,攥在手心,指尖传来瓷瓶的微凉。他没再说话,只是对着沈砚辞略一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翰林院,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内的烛火重新稳定下来,映着沈砚辞独自站在案前的身影。他低头看着那方还残留着墨痕的端砚,指尖轻轻抚过砚台边缘的冰裂纹,眼神深邃如夜。
沈相克扣粮草,并非只为掣肘军方,更深层的原因,是朝中另有势力与北狄勾结,而粮草,正是牵制那股势力的关键。他今日私赠布防图、暗助谢惊寒,已是踏在了刀尖上。
谢惊寒如同一柄出鞘的寒戈,锋利、直接,却也容易被人利用。而他沈砚辞,便是那砚台上的墨,看似温润,却能在无声无息间,勾勒出棋局的走向。
寒夜漫漫,宫墙深处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而他与谢惊寒的相遇,正如砚上落了一抹寒戈的影子,注定要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交织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权谋棋局。
沈砚辞拿起那方端砚,轻轻敲击了一下案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的风更紧了,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藏着无尽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