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妃子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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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府早就点起了灯。
出来开门的是个七尺约高的青年管事，面白无须，提了盏旧的莲花宫灯。见桥岚一人愣在门外，忙侧身把人迎进来，给他拍去大氅表面沾上的灰：“侯爷又将春浦兄弟俩落宫里了？”
他说的是府上的一对护卫，上朝时跟着掌灯的。
“是忘了，”桥岚道，“找个人把他们叫回来吧，天色晚了，早些归家。”
管事跟在他身后道：“这就派人去叫。厨房备了鱼鲞汤面与一碟雪饺，侯爷可要再添些点心小菜？”
亮堂堂的灯火暂且带来几丝暖意，桥岚只默不作声地接过管事递来的手捂揣着，行至中堂才开口：“雪饺勿用了。先帝在时赏过一道岁寒同心羹，今朝忽然有些想那滋味，换它来。”
“还是送到书房去？侯爷近几日殚精竭虑、合不拢眼，很该休息一番的……”
管事的关怀之语琐琐碎碎，牢牢跟住他的脚步，甩都甩不脱。桥岚便停下脚步，要他闭嘴：“是该休息，你勿需这么念我。等到把那碗同心羹送来，你便去找一找府中人的身契，将月钱结了，也叫他们都散了吧。”
“侯爷！”
管事的声音终于也憋不住哽咽了。
“你要敢在我眼前哭出声来，”桥岚说，“就算今朝是最后一次了，我也要揍得你抱头鼠窜的。”
管事于是鹅似的抽抽一声，愣是把那股子涌上鼻子的酸劲憋了回去。
“好了，叫我一人待一会，除去送餐莫再扰我。”
他们走得离书房已经很近了，黄花梨木的门前不久才又重新上了层清漆，正散着幽幽的香气。管事低着头唯恐叫桥岚看见自己的神情，却还是上前帮忙把门推开。
书案前早就点起了烛火，屋内亮得如同白昼。
几卷兵书堆在桌角没人敢碰，一卷葛麻做的地图大喇喇躺在桌案中央，上面站着几颗头顶插旗的小棋子。
门被从外面轻手轻脚地关上。
他坐回书案前头，灯花也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响。
这时，门外仆役却去而复返，谨慎地通报：“侯爷，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太常卿，老人家胡子花白了一大半，神色间隐约可见些许疲惫愧疚之意
当看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小药包的时候，桥岚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桥侯，此物名‘妃子笑’……”
太常卿将药包推到他的面前，始终垂首望着药包，而不抬头直视，低声道：“服之无痛，顷刻发作，去时颜面如生，可保体面。老朽无用，外不能御敌，内不能扶危。唯有此物可赠君，以全我越臣……风骨。”
那包“妃子笑”只用简单的纸包包裹，无人能知其下何种剧毒。
桥岚沉默片刻，伸出手去，将那纸包收入袖中。
太常卿霎时老泪纵横，嘴唇翕动片刻，只吐出一句沉重的“保重”，而后逃也似地告辞而去。
桥岚独自一人留在书房中，袖中捏着“妃子笑”，眼前是早已无用的推演用具。他平静地望了片刻，竟然笑出了声。笑声愈发难以克制，直笑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而后感受着胸肺的抽痛，他蓦然冷了神色，忽而抬手。
桌案上的兵书与地图被一气全扫到了地上。
书掉到地上是稀里哗啦响的，那几颗兵棋也在地面上骨骨碌碌滚了一会，然后才东一个西一个地停下。
从身处皇宫时起就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被吐了出来，但紧跟着而来的是更深刻的窒息之意。桥岚的喘息不由也变得粗重起来，但胸中缺的那口气却似乎怎么也补不回来一般。
他的手无意识间紧紧抓住了案角，在上面印出一个浅浅的凹痕。身后的书架在这时被他碰到，掉下一本《孙子》来。
书页仰面翻开，露出上面两种字迹的批红。
一种是他的。
另一种是先帝的。
这是先帝亲自教他读的第一本书，他认了出来。一股难言的荒谬感混杂着诡异的平静之感击中了他，令他望着这本兵书，只是沉重地喘息，而久久不能言语。
良久，他终于动了。
从地上拾起纸笔，将纸在案上铺开，而后研墨、抬手。
纸是越西产的芦纸，笔是雒都产的玉簪兔毫，墨是姑芈产的松烟墨。
几乎是连沉吟也不需的，笔尖蘸墨在纸上游走，留下数道铁钩银划的挺拔字迹来：
【岚本樗栎之材，起于寒微，少时无状，狷狂自恣。然幸蒙先帝青眼，忝居高堂之列。先帝宽宏之雅士，难遇之明君。恕岚猥獕犯上之罪，授以兵略，托以节符。由是感激涕零，誓肝脑涂地以报。】
他十二岁那年还是个浪荡少年，刚没了阿爷和姆妈，年方三岁的小妹也不知所踪。听信他人挑唆，揣了把断匕就敢刺王杀驾。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后花园，给那时还当政的先帝后腰上狠狠来了一刀。
先帝仁慈，拿下他后没立时判他的死罪，也未上刑。只是叫人来问他有何冤屈、何以铤而走险、又是如何潜入的。
他那时不识抬举，磨了整整三日，水米不进、只字不谈。先帝也同他磨了三日，一边养伤，一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最后是他先低的头，将他人挑唆的话如实告知，说以为阿爷与姆妈的死全是陛下的错。先帝便为他伸张了公道，又说他天赋异禀，问他要不要留在宫里学兵法。
他答应了。
先帝赏了他一本《孙子》，抚着他的头顶说：“桥卿啊桥卿，是天赐你给朕，要你做大越的将军啊。”
【不意天不假年，妒杀英主，先帝除弊未尽而中道崩殂，遗岚风雨飘摇之中，金瓯欲裂之际。陛下稚龄而担大任，鬼瞰狼顾，十方垂危。外有强楚虎伺垂涎，内有魍魉狐媚猿攀。致主聩臣昏，言路闭塞，天下离心。岚实不堪，有负先帝之所托，袍泽之厚望，难扶大厦之将倾，徒观社稷之颓唐。】
先帝于他恩重如山，教养在先，提拔在后。病危之际又将他叫到榻前，认他为义子、要他尽心竭力辅佐新君。他那时对先帝发誓定不负所托，故而即便朝中干扰不断，也要为小陛下将楚军挡在江北。
可当今陛下年幼软弱，偏信奸佞，与他日渐疏远。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如今待人命也随意至极——难不成陛下以为杖杀了当日去诘责他、召回他的孙太监就能挽回败局了吗？孙太监是死了，可派遣孙太监往前线去的又是哪个呢？
哪怕陛下朝他展现出一丝担当来，他也愿立时重振旗鼓、调动城中人马将陛下送出城去，自己留下来与那号称十万之众的楚军背水一战。
不过暂避锋芒，迁都罢了，他桥岚什么时候畏惧过楚人？只要越人的骨还在，越国就不会亡。
哪怕陛下只是说一句“桥卿，朕不愿亡国”呢？
……
子不类父，天何薄他？
【今城破在即，势不可阻，四面哀歌，三军夺气。岚如缚翼金雕，断足织娘，有心驱贼，无力回天。愧及知遇之恩未报，而万事已休，无颜苟全性命于人世——】
笔尖顿住了。
桥岚凝望着芦纸上的字迹。
他的陛下与他的第二位阿爷，早就一同崩逝在了五年前的冬夜之中。
而他的越国也早已经亡了。
于是他像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蓦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来。
墨迹再次连贯起来。
【——唯一死以追先帝九泉之下耳。】
那支价格不菲的玉簪兔毫被掷到地上。
书房的门被敲响，清漆的幽香散去了些。管事给他送来了晡食，一碗越地冬日里家常的汤面，还有他点名要的甜羹。
桥岚垂眸仔细地折着手里写满了字的纸，淡然分付道：“再备三杯酒来。”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妃子笑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