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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巷枪声与消毒水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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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夜,上海滩像一幅浸了水的油画。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斑斓的光斑,百乐门的爵士乐隔着几条街飘来,被秋风撕成碎片,混着黄浦江的腥气,一起塞进这座城市的肺腑。
在西区的废弃仓库群,连月光都显得吝啬。铁锈与霉斑在砖墙上蔓延,像某种不祥的预兆。这里是上海的阴影面,是枪声与沉默都能被轻易吞没的"无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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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烬靠在斑驳的砖墙上,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渗进深色长衫的立领。十分钟前,这里刚结束一场黑吃黑的"交易"——如果对着脑门开火也能算交易的话。空气里还弥漫着硝烟的辛辣,混合着血腥与雨水的咸涩。
"灰隼,货保住了。"阿诚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左颊的刀伤还在渗血,"但老马和六子折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死者的安宁。
江烬没应声。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只有偶尔划过的远处车灯,会短暂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他从内袋摸出烟盒,银质外壳在黑暗中泛着冷光。用牙齿叼出支烟,单手拨开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照亮他凤眼里未散的戾气。烟雾涌进肺腑时,左臂传来钻心的疼——刚才被人用钢管砸中了关节。
雨水顺着砖缝流淌,汇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一具尸体面朝下伏在积水里,右手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
"青帮的人放话,"阿诚喉结滚动,"只要码头线三成利,上次码头火并的事就算了。"
"算了?"江烬嗤笑,烟灰抖落在积水里,"告诉他们,我这儿只有子弹能算账。"他转动了下受伤的左臂,剧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老马的女儿刚满月...抚恤金加倍,从我的份例里出。"
阿诚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不是帮派分子杂乱趿拉的步子,而是皮鞋跟敲击青石板的规律声响,从容得像在自家花园散步。这声音太不合时宜,太诡异,让所有幸存者都绷紧了神经。
江烬碾灭烟蒂,右手按上后腰的勃朗宁。黑影里响起一片拉栓声,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巷口。
来人在巷口停住,黑色雨伞微微上抬。伞下是张过分清隽的脸,金丝眼镜链垂在耳侧,西装大衣纤尘不染。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掠过尸体时连眉头都没皱,仿佛这些不过是路边的碎石。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江烬不自然下垂的左臂。
"需要帮忙吗?"他开口,嗓音像浸过温泉水,"我是医生。"
江烬眯起眼。这人身上消毒水的气味太浓,浓得像是刚从手术室出来,与巷子里弥漫的血腥味形成荒诞的对照。他注意到对方皮鞋上溅到的血点,像雪地里落了几瓣红梅。
"医生?"江烬勾唇,笑意未达眼底,"慈善诊所在三条街外。"
"路没错。"顾清晏向前两步,医疗箱皮扣弹开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蹲下身时,大衣下摆浸在血水里,却毫不在意地伸手探查江烬的伤势,"关节脱臼了。"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在昏暗光线下像玉雕的艺术品。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皮肤的刹那,江烬猛地攥住他手腕。力道狠得像要捏碎骨头:"医生的手这么干净?"
顾清晏任他钳制,镜片后的眼睛静如寒潭:"救人不分地方。"他忽然抬眼,"就像危险也不分地方——江先生。"
"你认识我?"江烬指节发白,凤眼里寒光乍现。
"登过报。"顾清晏示意他看巷口褪色的招贴画,"福隆商行捐款的新闻下面,正好印着您的照片。"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江烬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低笑松开手:"顾医生?"
"顾清晏。"他托住江烬的手臂,猝然发力复位。骨节归位的闷响里,江烬闷哼出声,冷汗浸透后襟。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额头不受控制地抵上顾清晏的肩。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江烬能清晰嗅到对方昂贵西装面料上雪松香与消毒水交织的气息,感受到布料下紧实肌理的轮廓。而顾清晏托着他手臂的指节骤然收紧,白大褂下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不曾动摇的男人,此刻却因为这个意外的靠近而乱了呼吸。
"灰飞烟烬的烬。"江烬喘着气笑,灼热的呼吸故意拂过对方颈侧,满意地看到那截白皙的脖颈泛起细微的战栗。他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顾医生的肩膀,比看上去要结实。"
顾清晏没有立即推开他,反而在包扎时,指尖状似无意地滑过江烬手臂内侧最敏感的那道旧伤。他的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激起一阵触电般的酥麻。
"在柏林慈善医院实习时,常给醉汉接骨。"顾清晏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微微沙哑的尾音泄露了什么。他打结时,小指暧昧地勾过江烬的手腕脉搏处,"建议您还是拍个片子。"
江烬突然扣住他即将离开的手指,将那只修长的手牢牢困在自己掌心。医生的手微凉,而他的掌心滚烫,形成鲜明对比。拇指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对方腕间突起的腕骨,感受到皮下急促跳动的脉搏。
"黑诊所更合适我这种人。"江烬抽走他胸前的钢笔,就着昏暗光线在纱布上写下一串数字。笔尖划过绷带时,他故意倾身,鼻尖几乎碰到顾清晏的镜架,"诊金加倍,包括......"他的目光落在对方微微张开的唇上,"额外的服务费。"
这个过于露骨的暗示让顾清晏的呼吸彻底乱了。他想要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江烬的拇指甚至得寸进尺地探入他的袖口,抚上那一小截裸露的手腕皮肤。
"顾医生的脉搏跳得真快。"江烬的声音带着蛊惑的低笑,"是冷,还是......在期待什么?"
顾清晏终于抬眼与他对视,镜片后的眸光流转,像蒙着雾的深潭:"是江先生的手太烫,烫得让人......无所适从。"
两人目光在血腥的雨夜里无声交缠,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欲望的诡异混合。最终顾清晏先移开视线,收拾器械时指尖微不可察地发颤。江烬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雨更大了。顾清晏撑伞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查他底细。"
那声音里的占有欲,让他撑伞的手微微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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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两条街后,顾清晏在煤气灯下停住。他掏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七年前金陵女中的毕业合影,第三排右二的姑娘笑靥如花。指尖抚过照片,表针指向十点零七分。
而江烬档案里写着:民国十八年南京路枪击案,唯一幸存者。那天也是十点零七分。
他擦拭手指的绢帕上,突然多了滴鲜红——不知何时,江烬的血已渗过手套,在他虎口留下道灼痕。这血温热得烫人,与他记忆中某个雨夜的冰冷截然不同。
那只手留下的温度还烙印在腕间,江烬握他时的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顾清晏下意识用指尖轻触被握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薄茧触感。更让他心惊的是,当江烬的鼻息拂过他颈侧时,他竟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危险——对一个需要监视的目标产生生理反应,是任务执行者的大忌。可是那带着烟草味的灼热呼吸,那强健臂膀不经意间的触碰,都像最烈的酒,让他这个素来冷静自持的人也感到了微醺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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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弄深处,江烬凝视着纱布上整齐的结。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萦绕在鼻尖,像某种无声的宣告。阿诚低声回报:"查过了,确实是圣心医院新来的外科主任,今晚上在附近义诊。"
"太巧了。"江烬用指尖摩挲着纱布下的旧伤疤,"巧得像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剧本。"他突然想起顾清晏蹲下时,大衣内袋露出的怀表链——那是瑞士最新款,整个上海不超过三块。
一个留洋归来的医生,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江烬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被包扎好的伤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顾清晏手指的凉意。那双看似冷静的手,在触碰他时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当他故意靠近时,顾清晏镜片后一闪而过的慌乱——像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荡开诱人的涟漪。
这个医生就像一本包装精美的禁书,每一页都散发着"请勿翻阅"的警告,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撕开那层伪装,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而最让他心痒的是,当他握住对方手腕时,那急促的脉搏跳动——是恐惧,还是与他一样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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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晏在十字路口驻足。雨幕中,一辆黑色斯蒂庞克静静停在街角。车窗降下寸许,露出半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
"目标接触了?"车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嗯。"顾清晏将染血的手套扔进垃圾桶,"比档案里写的更......危险。"
"记住你的任务,清晏。"车窗升起前,最后一句飘进雨里,"别忘了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顾清晏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肩头。方才江烬靠近时的温度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那带着烟草味的呼吸拂过耳际的触感,让他第一次在执行任务时感到了动摇。更可怕的是,当江烬的手指探入他袖口时,他竟没有立即推开——那一瞬间的战栗,究竟是厌恶,还是......隐秘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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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烬回到他在霞飞路的公寓时,已是深夜。推开书房暗门,满墙照片与剪报呈现眼前——七年前南京路枪击案的全部资料。被害者名单里,有个叫顾清婉的名字被红笔圈出。
照片上的姑娘眉眼温柔,与今晚那个医生有七分相似。
窗外,一辆黑色斯蒂庞克缓缓驶过。江烬立在窗帘后,看着车尾灯消失在雨幕中。他举起缠着纱布的手臂,轻轻嗅了嗅。
消毒水的味道里,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像是......杏仁的苦香,还有那雪松的冷冽,都与那个叫顾清晏的医生一样,充满了矛盾与谜团。
江烬的指尖轻轻敲击窗棂,想起顾清晏被他握住手时那一瞬间的僵硬。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藏着太多他想要揭开的东西。而最让他着迷的是,当他在对方耳边低语时,顾清晏微微颤动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脆弱得让人想要摧毁,又美丽得让人想要珍藏。
这场意外的相遇,注定不会就此结束。他不仅要查清这个医生的底细,更要撕开那层冷静的外壳,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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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圣心医院。
顾清晏在手术记录上签下名字,护士送来当天的申报。社会版头条赫然写着:"昨夜西区仓库火并,疑似帮派仇杀。"
他推开窗,看见楼下停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车窗降下,江烬戴着墨镜的脸出现在晨光里,朝他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
纱布已经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精致的皮质护腕。
江烬推开车门,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窗下。晨光在他肩头镀上一层金边,却软化不了他周身凌厉的气场。他摘下墨镜,仰头看向二楼的顾清晏,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他白大褂的每一处褶皱,最后定格在那双微微抿起的唇上。
"顾医生,"他的声音在晨光里带着几分慵懒,却比昨夜更多了几分势在必得,"我的伤口需要复诊。"
顾清晏扶了扶眼镜,指尖在窗框上轻轻敲击。这个动作让江烬眯起眼睛——昨夜在巷子里,这双手也是这样颤抖着为他包扎。
"医院有挂号处。"顾清晏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微微泛红的耳尖却泄露了不一样的情绪。阳光透过镜片,照亮他眼底细微的血丝——显然,有人昨夜和他一样,辗转难眠。
江烬笑了,他将咖啡杯举得更高,手腕上价值不菲的名表在阳光下闪烁:"我习惯找熟悉的主治医生。"他的目光在顾清晏的脸上流连,最后定格在那截被白大褂领子遮住的脖颈,"特别是......手法这么特别的医生。"
他故意加重了"特别"二字,满意地看到顾清晏的喉结轻轻滚动。
"更何况,"江烬向前一步,手撑在窗下的墙壁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将整扇窗连同窗后的人都圈进了自己的领地,"顾医生昨晚留下的'诊金',我还没有付清。"
他从口袋中取出那支昂贵的钢笔——正是昨夜顾清晏别在胸前的。笔身在指尖灵活转动,最后被他轻轻按在唇上,形成一个暧昧无比的亲吻动作。
顾清晏的呼吸明显一滞。
两人隔着晨光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未尽的试探与莫名的吸引力。路过的护士好奇地张望,却被这诡异又暧昧的气氛震慑,匆匆低头走开。
顾清晏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三下。远处教堂钟声响起,惊起一群白鸽。羽翼扑簌声中,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下午三点,我的私人诊室。"
无人区的玫瑰开了,而摘花人已经就位——带着势在必得的微笑,与一场注定危险的共舞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