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一次回老宅 ...
-
“我……我去。”
这三个字从迟如意口中吐出时,轻得几乎要被窗外元宝追咬逗猫棒的细碎声响淹没。但他确实说出来了,在经历了几乎彻夜未眠的挣扎之后。
乌梢正准备出门上班,系领带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床边、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睡衣下摆的迟如意。年轻人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明显的青黑,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刚刚做出的是一个赴死般的决定,而非同意一次行程。
巨大的心疼和更汹涌的暖流瞬间淹没了乌梢。他快步走回去,单膝蹲在迟如意面前,仰头看着他,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探出触角的蜗牛:“真的?你想好了?不用勉强自己。”
迟如意用力地点了点头,依旧不敢抬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不能,总是让你一个人。”
这句话,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让乌梢动容。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迟如意冰凉颤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好。”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这个承诺郑重地收下,“我们一起。”
决定一旦做出,随之而来的是更具体的焦虑。祭祖的行程定在三周后,恰好与特展筹备的关键期重叠。这意味着迟如意需要同时应对职业生涯的最大挑战和人际关系的最难课题。
他开始像一个即将应对大考的学生,只不过考题有两份。一份是特展的方案,他把自己埋在藏品部的资料室里,反复翻阅青铜敦的所有记录,梳理自己从安保到藏品部所有值得一提的观察案例,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又时常被划掉重写的思路。林薇通过邮件发来了不少有价值的学术补充,严老师也偶尔会指点一二,但核心的构思和表达,需要他自己完成。
另一份“考题”则是关于乌梢的家族。他不敢直接问太多,只能旁敲侧击地从乌梢偶尔提及的碎片信息中拼凑——老家在邻省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父母是退休教师,性格温和但观念传统,还有一个姐姐已经成家……每多了解一点,他的紧张就多添一分。
乌梢将他的不安看在眼里。他没有空泛地安慰,而是用行动来缓解他的焦虑。他会带着迟如意一起去给家人挑选礼物,耐心地解释长辈的喜好;会在地图上指给他看老家的位置,描述小镇的风貌,甚至找出几张老照片,讲述自己小时候的趣事,试图将那片陌生的土地变得具体而亲切。
“我爸喜欢喝茶,性子慢,话不多。我妈心细,爱干净,喜欢养花。”乌梢一边开车,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他们就是最普通的父母,可能会有点好奇,但不会为难你。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任何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告诉我,或者找个借口避开,都没关系。”
他的话语像一张细致的安全网,预先兜住了迟如意所有最坏的想象。迟如意听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演练见面时该如何称呼,如何递上礼物。
与此同时,特展的筹备也在磕磕绊绊中前进。迟如意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一遍遍修改着展陈大纲和文物说明。他力求每一句话都准确、简洁,又能传递出“细节发现”的核心。有时他会卡在一个词的运用上反复斟酌,有时又会因为思路枯竭而对着窗外发呆。乌梢会在夜深时,端一杯热牛奶进来,静静地陪他坐一会儿,或者在他因为焦虑而自我否定时,用最肯定的语气告诉他:“这里写得很好,逻辑很清楚。”
压力和期待交织,时间在忙碌与忐忑中飞速流逝。出发回老家前三天,迟如意终于将特展方案的第三版修改稿发给了严老师和林薇。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半的重担,而另一半,关于远方那个小镇和陌生家人的重量,正沉沉地压上来。
出发前一晚,迟如意在灯下最后一次清点行李。他带上了那枚琥珀胸针和那对袖扣,像是护身符。乌梢走过来,将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袋子放进他手里。
“这是什么?”迟如意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串品相极好的深海珍珠项链,颗粒不大,但光泽温润柔和,毫不张扬。
“给我母亲的礼物,”乌梢看着他,眼神温柔,“以你的名义送,就说是你特意为她选的。”
迟如意愣住了,随即明白了乌梢的用意。这串珍珠,既符合长辈的审美,又巧妙地借他的名义送出,能最大程度地表达善意,缓解初次见面的生疏。乌梢连这样细微的地方,都为他考虑周全了。
他握紧那串微凉的珍珠,抬头看着乌梢,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谢谢。”
乌梢揉了揉他的头发:“早点休息,明天要赶车。”
夜深了,迟如意躺在乌梢身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头,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情绪也在滋生。那是为了身边这个人,愿意去面对一切未知的勇气。
这条路或许依旧会让他紧张到手足无措,或许依旧会充满让他想要逃离的瞬间。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手,正被另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着。
勇气并非与生俱来,它是在爱与被爱中,一针一线,慢慢织就的。而他们的归途,正由这份共同织就的勇气,缓缓铺开。
火车换乘汽车,一路的颠簸对于迟如意而言,更像是一场漫长的、通往未知审判的前奏。越是接近那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他的脸色就越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几乎要嵌进肉里。乌梢始终握着他的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冰凉的皮肤,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乌家的老宅是典型的南方院落,白墙黛瓦,带着岁月沉淀的静谧。车子停在巷口,迟如意几乎是被乌梢半扶着下车的。他低着头,感觉周围所有邻居好奇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院子里站着两位老人。乌梢的母亲穿着素净的棉麻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父亲则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看起来沉稳少言,目光掠过乌梢,落在迟如意身上时,停顿了一下,带着打量。
“爸,妈,我们回来了。”乌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他紧了紧握着迟如意的手,示意他叫人。
迟如意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叔叔,阿姨……好。”
乌母脸上露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哎,好,路上辛苦了吧,快进屋坐。”语气客气,却带着距离感。
乌父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接下来的时间,对迟如意而言简直是煎熬。他僵硬地坐在客厅的红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乌梢的父母问话,大多由乌梢代为回答,他只在被直接问到,比如“小迟在博物馆具体做什么工作?”时,才用最简短的、带着颤音的话回答:“在……藏品部……做整理。”
气氛一度有些凝滞。乌母去厨房张罗茶水,乌父则继续看他的报纸,偶尔抬眼看看他们。迟如意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了,手心冷汗涔涔。
乌梢看出他的极度不适,起身对父亲说:“爸,我带如意去楼上看看我们以前住的房间,放一下行李。”
上了楼,关上房门,迟如意才像是重新学会了呼吸,靠在门板上,脸色惨白,眼圈泛红。
“没事,他们只是还不熟悉。”乌梢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慢慢来。”
下午,祭祖的准备工作开始了。乌梢和父亲要去祠堂那边帮忙布置,家里只剩下乌母和迟如意。乌母在院子里擦拭祭祀要用的铜器香炉,迟如意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阿姨……我,我能帮忙吗?”他鼓起勇气,小声问道。
乌母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指了指旁边一堆需要清理的烛台和果盘:“那你把这些用软布擦干净吧,小心别磕碰了。”
这恰好是迟如意的“专业领域”。他立刻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浸湿拧干,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专注,手指稳定,每一个细微的转角、每一道纹饰里的灰尘都被他耐心地清理出来。他沉浸在工作里,暂时忘记了紧张,那种对待器物的珍视和熟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乌母在一旁看着,原本客套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赞许。她原本以为这个看起来过分内向、甚至有些畏缩的年轻人,可能连这些简单家务都做不好。
擦拭完器具,迟如意看到墙角堆着一些准备用来垫供品的旧报纸,有些已经受潮破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对乌母说:“阿姨……这些报纸,有些破了,我……我可以用糨糊补一下吗?不然可能会污损供品。”
乌母更惊讶了,点了点头。
迟如意便去找来糨糊和刷子,坐在小凳子上,像在博物馆修复古籍一样,极其耐心地将那些破损的报纸一一修补平整,动作娴熟,补好的地方几乎看不出痕迹。
乌母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灵巧的手,心里的某种偏见,似乎在悄然松动。
傍晚,乌梢和父亲回来。乌父一进门,就注意到院子里那些被擦拭得锃亮如新的铜器和修补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目光在迟如意身上停留了片刻,没说什么,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丝。
晚饭后,乌父想起祭祖时需要用的老砚台好像还放在阁楼,便让乌梢上去找找。乌梢拉着迟如意一起上了阁楼。
阁楼里堆满了陈年旧物,弥漫着灰尘和旧木料的味道。乌梢在杂物间翻找,迟如意则被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木盒子吸引了目光。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方造型古拙的端砚,砚堂饱满,石质细腻,但吸引迟如意的,是砚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浅浅的刻痕。
那刻痕的形态,线条的走向,那种刻意又内敛的笔触,竟然与他发现的青铜敦内部那个神秘符号,有七八分神似!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拿起砚台,凑到阁楼唯一的小窗前,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仔细辨认。
“找到了吗?”乌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迟如意转过身,手里捧着那方砚台,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乌梢……你看这个……这个刻痕……”
乌梢走过来,接过砚台看了看,他对金石了解不多,但也看出了那刻痕的不同寻常。“怎么了?”
“这个……这个刻痕,和我发现的青铜敦里面的那个,很像!”迟如意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暂时忘记了身处何地,也忘记了紧张,完全沉浸在了发现的震撼里,“这是谁的东西?”
乌梢仔细看了看砚台底部,那里用极细的笔触刻着一个“乌”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庚子年,自勉。”
“这应该是我曾祖父的东西。”乌梢沉吟道,“他是晚清的秀才,后来没落,据说一生痴迷金石碑帖,喜欢在一些自己的器物上刻些奇怪的标记。”
曾祖父?金石碑帖?奇怪的标记?
迟如意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晚清失意文人,一件带有奇特符号的青铜敦……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是单纯的巧合,还是曾有过不为人知的交集?那个符号,难道不仅仅是地域文化的标识,还可能承载着更个人化的、类似私印或信物标记的功能?
这个意外的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历史的迷雾,也瞬间打破了迟如意与这个家庭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他捧着那方砚台,像是捧着一个连接了过去与现在、连接了他与乌梢家族历史的信物。
乌梢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和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中一动,拉着他下了楼。
“爸,”乌梢将砚台放到父亲面前的桌上,“如意在阁楼发现了这个。他说,这上面的刻痕,和他之前在博物馆发现的一件重要青铜器上的标记,非常相似。”
乌父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拿起老花镜,仔细端详起那方砚台和那个刻痕。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迟如意又开始紧张起来。
终于,乌父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了迟如意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探究和些许恍然的情绪。
“你对金石有研究?”乌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疏离。
迟如意慌忙摇头:“没、没有研究……就是,工作的时候,会比较留意这些细节。”
乌父点了点头,手指摩挲着那个刻痕,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家族记忆。“我祖父,确实有些……痴气。”他顿了顿,看向迟如意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你能注意到这个,很好。”
没有热烈的欢迎,没有亲切的拥抱,只是这一句“很好”,和一个不再带有隔阂的眼神,却让迟如意瞬间湿了眼眶。
他知道,这方意外的老砚台,和那个连接着两人专业与家族历史的刻痕,为他敲开了一扇通往这个家庭的门。而门后的世界,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全是让他恐惧的审视与排斥。
无声的认可,有时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