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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场研讨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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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敦的研究,像投入学术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比预想的更为扩散。林薇的初步分析报告引起了圈内几位资深学者的注意,一场小范围的、以“区域文化交流与非典型符号”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就此促成,地点就定在本市。作为关键发现者和藏品部的代表,迟如意被邀请列席,甚至可能需要做一个简短的、关于发现过程和初步观察的发言。
邀请函送到迟如意手中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把它藏起来,或者直接拒绝。站在一群真正的专家面前发言?光是想象那个场景,他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手心瞬间变得冰凉。
“我……我不行的……”晚上,他捏着那张制作精良的邀请函,指尖用力到泛白,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慌,“我肯定会搞砸……说不出话……他们会笑话我……”
乌梢接过邀请函看了看,会议日期就在下周。他没有立刻安慰,而是拉着迟如意在沙发上坐下,将他微凉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还记得你第一次同意跟我去吃饭吗?”乌梢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还有第一次在分享会上讲话?每一次,你都觉得不行,但每一次,你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迟如意低着头,睫毛快速颤动,没有说话。
“这次不一样,”他小声争辩,带着哭腔,“那些人……都是真正的专家……我算什么……”
“你是第一个发现那个刻痕异常的人。”乌梢打断他,语气肯定,“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最初发现它时的细节和感受。这份独一无二的观察,就是你的价值。专家们想听的,正是这个。”
他顿了顿,看着迟如意依旧紧蹙的眉头,换了一种方式:“这样好不好?我们不把它当成一次演讲,就当是一次分享。就像你跟我分享你是怎么修补旧书,怎么发现那个香料反应一样。只不过,这次听你分享的人,多了一些,而且他们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
他把“演讲”换成了“分享”,把“专家”换成了“感兴趣的人”。这种认知上的微妙转换,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松动迟如意心头那把沉重的锁。
“而且,”乌梢补充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我会去。我就在下面听着。”
他会去。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迟如意猛地抬起头,看向乌梢。看到他眼中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支持,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竟然真的消退了一些。
“真的……可以去吗?”他小声确认。
“当然。”乌梢点头,“我的案子刚好也接近尾声,那天我应该有空。”
有了这个承诺,迟如意仿佛有了背水一战的勇气。他开始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准备。他没有写完整的讲稿,怕到时候更加紧张忘词,而是像之前一样,整理了几张关键词卡片。他反复练习着那些简单的句子,在空无一人的新家客厅里,对着沙发想象那是听众。
乌梢有时会提前回来,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当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听众。当他卡壳或者声音越来越小时,乌梢不会催促,只是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或者轻轻说一句:“这里说得很清楚,继续。”
与此同时,乌梢负责的案件也确实进入了最紧张的收网阶段。线索已经清晰,主要嫌疑人也已锁定,但对方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行动充满了不确定性。乌梢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加冷峻,电话也明显增多,有时深夜也会被叫走。
迟如意能感觉到那份无声的压力。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会被动地担心,而是学会了用他的方式去支持。他会提前准备好温热的夜宵放在保温盒里,会在乌梢疲惫地回到家时,递上一杯泡好的安神茶,会在他对着地图沉思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不去打扰。
他甚至没有开口问过行动的细节,只是在那天早晨,乌梢穿上便装,准备出门进行最后一次布控前,用力地抱了抱他,把脸埋在他胸口,闷声说:“……小心。”
乌梢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嗯。晚上回来吃饭。记得你的分享会,我会准时到。”
研讨会安排在下午。当天上午,迟如意坐立难安,在藏品部核对编号时差点写错。严老师看出了他的紧张,破例没有苛责,只是淡淡说了句:“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不用想太多。”
中午,迟如意几乎没有吃东西。他提前到了会议的酒店,躲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着那几句简单的话,脸色苍白。
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他站在会议厅外的走廊上,看着里面陆续入座的、大多头发花白或气质沉稳的学者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勇气又开始摇摇欲坠。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放着乌梢今早出门前塞给他的一颗小小的、光滑的鹅卵石,说是“幸运石”。
他紧紧攥住那颗冰凉的石子,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乌梢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步伐沉稳地向他走来。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带着血丝,但眼神依旧清亮,嘴角带着一丝安抚的弧度。
他走到迟如意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他紧攥着鹅卵石、微微颤抖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别怕,”他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有力,“我在这里。”
那一刻,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迟如意看着乌梢的眼睛,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那颗狂跳的心,奇迹般地,一点点落回了实处。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乌梢,轻轻点了点头。
会议厅的灯光柔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当主持人念到迟如意的名字时,他感觉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铅,几乎是靠着乌梢在桌下轻轻握了他一下的手传递过来的力量,才勉强站起身,走向那个小小的发言席。
脚步有些虚浮,视野边缘模糊。他能感觉到台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属于真正的学者、专家,他们仿佛自带一种智慧的威压。他握住冰凉的麦克风,手指颤抖,开口的声音细弱而紧绷,带着明显的颤音:“各、各位老师好……我、我是迟如意……在市博物馆藏品部工作……”
开头几句,几乎是他凭着本能背出来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看台下,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放在台上的、写着关键词的卡片,那些熟悉的字迹此刻也变得陌生。
“……关于那件青铜敦……我、我在核对时,发现……发现敦盖的兽钮,形态……比较特殊……还有,内部……靠近底足的位置,有、有刻痕……”
他说得磕磕绊绊,逻辑算不上清晰,甚至中途因为紧张而停顿了好几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台下很安静,这安静却更让他恐慌。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想要鞠躬逃离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台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乌梢坐在靠后的位置,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不耐或失望,只有全然的专注和信任。
那一刻,迟如意忽然想起了乌梢的话——“就当是一次分享”。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思考“演讲”,而是回到他发现青铜敦的那个下午。他回忆起指尖触摸到铜锈的粗糙感,回忆起透过放大镜看到那个模糊符号时心里的那点异样。
“……那个刻痕……很浅,几乎被锈盖住了……但、但我觉得,不像是无意划伤的……线条……有点刻意……”
他开始描述细节,描述他的观察过程,描述他当时那种模糊的直觉。他的声音依旧不大,依旧带着紧张导致的断续,但渐渐有了内容,有了属于他个人的、真实的视角。
当他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完最后一句,几乎是虚脱般地停下时,会议厅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一位坐在前排、头发花白的老学者率先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然后变得连贯,虽然不算热烈,却带着一种认可的味道。
没有提问环节,他的部分就这样结束了。他红着脸,低着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心脏还在狂跳,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兴奋感,混杂着后怕,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会后,林薇兴奋地跑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很好迟如意!就是要这样,把最真实的发现过程讲出来!几位老师都说你的观察非常敏锐,是很好的切入点!”
连严老师走过来时,也难得地对他点了点头:“可以。”
仅仅是两个字,却让迟如意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做到了。在这么多专家面前,他完成了这次“分享”。
乌梢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眼神里的赞许和骄傲,比任何掌声都让迟如意感到踏实。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晚上回到家,迟如意还沉浸在研讨会带来的轻微兴奋和释然中,正准备和乌梢一起做晚饭,乌梢的手机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接完电话,乌梢的神色瞬间变得冷峻,他快速对迟如意说:“行动提前,我现在必须归队。”他甚至来不及换衣服,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小心!”迟如意追到门口,只来得及喊出这两个字,看着乌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一晚,迟如意坐立难安。他反复看着手机,没有任何消息。窗外的夜色浓重,仿佛蕴藏着未知的风暴。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最坏的情况,只是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和口袋里那颗乌梢给的“幸运石”。
直到凌晨时分,玄关处终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迟如意几乎是冲了过去。
门打开,乌梢站在门口,脸色有些苍白,额发被汗水浸湿,贴服在额角。他看起来极度疲惫,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左臂小臂处,衬衫袖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下面隐约透出包扎过的白色纱布,边缘还渗着点点殷红。
迟如意的心瞬间揪紧,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没事,皮外伤。”乌梢的声音沙哑,带着安抚的意味,想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揉他的头发。
但迟如意避开了他的手,眼圈瞬间红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扶住乌梢没受伤的那边胳膊,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他转身去拿医药箱,动作快而稳,虽然手指依旧有些微颤。
他轻轻揭开临时包扎的纱布,看到那道不算太深却依旧狰狞的伤口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乌梢的手臂上,温热。
乌梢想说什么,却看到迟如意抿着唇,眼泪无声地流,手上清理伤口、上药、重新包扎的动作却异常熟练和轻柔,比他这个伤员还要镇定。
“别哭,”乌梢用右手拇指擦去他的眼泪,低声道,“任务很成功,人都抓到了。这点伤,值得。”
迟如意没有说话,只是更小心地系好绷带。包扎完毕,他去厨房热了牛奶,又找出医生开的消炎药,看着乌梢吃下去。然后,他坐在乌梢身边,紧紧挨着他,把脸埋在他没受伤的肩窝里,肩膀微微耸动。
乌梢用右手环住他,感受到他无声的颤抖和依赖,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任务成功的松弛,有受伤的钝痛,但更多的,是看到怀中这个人,因为他而展现出的、超越以往的坚强和担当所带来的巨大震动与心疼。
他的小安保,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护在羽翼下的雏鸟,而是在风雨来时,也能用自己尚且稚嫩的翅膀,为他撑起一小片安宁的天空。
“我没事了,”乌梢低声重复着,吻了吻他的发顶,“真的。”
迟如意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抬起头,虽然眼睛还红肿着,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恐慌,只剩下清晰的心疼和坚定:“以后……一定要更小心。”
“好。”乌梢郑重承诺。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在这个经历了紧张、荣耀与小小创痕的夜晚之后,他们的羁绊,在泪水中淬炼得更加坚韧。而生活,依旧带着它的甜蜜与未知,缓缓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