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巳如意》芝心蚝油

10、一个小插曲

　　乌梢的惊喜，是在一个周五的傍晚送达的。那是一个同城快递，不大的盒子里，装着一本精装的《云林石谱》拓印合集，是迟如意曾在书店翻阅良久却未舍得买的。书页间，夹着一张素净的卡片，上面是乌梢利落挺拔的字迹：

　　「见附图，石之静美，一如你专注之时。案头新得，与你共赏。一切安好，勿念。」

　　附图是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拍的是一块形态奇特的太湖石，角度选取极佳，光影勾勒出石头的嶙峋与沉静。照片背面，用极细的笔写了一行小字：「邻市博物馆藏，想起你曾说喜欢此类形态。」

　　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却每一个字都敲在迟如意的心坎上。他知道乌梢在百忙之中，还特意去看了当地的博物馆，记下了他可能喜欢的石头，拍了照，选了书。这种被放在心尖上惦念的感觉，让迟如意抱着书和照片，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红了眼眶，心里却像是被温热的蜜糖填满了。

　　这份惊喜有效地驱散了一些因周阳而生的阴霾。他努力振作精神，将注意力放回工作和书本上。

　　然而，周阳的“攻势”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他似乎摸清了迟如意下班的路线，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公交站附近“偶遇”。

　　“迟哥！好巧啊，你也坐这趟车？”

　　“迟哥，今天天气真好，一起走一段吧？”

　　“迟哥，我发现一家超好吃的面馆，就在前面，一起去尝尝？”

　　每一次，迟如意都像是受惊的兔子，低着头，含糊地拒绝，然后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消失。但周阳就像一块粘人的牛皮糖，总能跟上來，自顾自地说着话，完全无视迟如意的抗拒和不适。这种被强行侵入安全距离的感觉，让迟如意感到窒息，下班回家的路变成了一场煎熬。

　　他开始害怕下班，磨磨蹭蹭地留在博物馆，直到天色彻底黑透，才敢小心翼翼地离开。即使这样，有时还是会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周阳堵住。持续的紧张和焦虑，让他睡眠质量下降，白天工作时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两次甚至在巡更时走神，差点遗漏了打卡点。

　　这天晚上，乌梢照例打来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他，似乎刚结束一场会议，眼下带着更深的青黑，但看到迟如意的瞬间，眼神依旧柔和了下来。

　　“今天怎么样？”他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迟如意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说一句“还好”，但嘴角刚扯动一下，就感觉鼻子一酸，视线迅速模糊。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乌梢看到自己的狼狈。

　　但乌梢太了解他了。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低头动作，一个眼神的闪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如意，”乌梢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迟如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哽咽声溢出，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他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自从乌梢出现后，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变得坚固了许多。可周阳的纠缠，像是一根不断戳刺着他脆弱外壳的针，让他积累的压力和委屈，在这一刻，在乌梢温柔的注视下，彻底决堤。

　　“……周阳……”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他……他总是……下班跟着我……我说了不行……他还是……我害怕……”

　　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赖的怀抱。他说周阳如何无处不在，如何无视他的拒绝，如何让他连回家的路都感到恐惧。

　　乌梢在屏幕那头，安静地听着，脸色一点点沉静下来，眸色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打断，没有愤怒地斥责，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直到迟如意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小声的抽噎，乌梢才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听着，如意，”他的目光透过屏幕，牢牢锁住迟如意通红的眼睛，“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他的行为感到任何困扰或自责。”

　　迟如意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明天开始，”乌梢的语气冷静得像是在部署行动，“下班后，不要直接去公交站。从员工通道出来后，右拐，穿过旁边那个小公园，从公园的东门出去，那里有个共享单车停放点，你骑单车回家。路线我在地图上标好发给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他还是能找到你，纠缠你，不要害怕，立刻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报警。记住，你有权利拒绝任何让你不舒服的接触，有权利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心理安宁。”

　　他的话语清晰、果断，没有任何犹豫，像是一道坚固的屏障，瞬间将迟如意从那种无助的恐慌中剥离出来。

　　“我……我可以报警吗？”迟如意小声问，带着不确定。在他过去的认知里，这似乎只是“小事”，不值得麻烦警察。

　　“可以。”乌梢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骚扰。保护公民免受骚扰，是警察的职责之一。如果情况需要，我会直接联系你们辖区派出所的同事。”

　　听到乌梢如此肯定而有力的回应，迟如意心中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大半。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眼睛还红肿着，但眼神里重新有了焦距和安心。

　　“别怕，”乌梢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抚慰的力度，“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一直在。按我说的做，好吗？”

　　“……好。”迟如意哽咽着应道。

　　挂了电话，乌梢立刻调出电子地图，仔细标注好路线，发送给迟如意。然后，他沉吟片刻，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赵，是我，乌梢。有件事，想麻烦你关注一下……”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伤害到他小心翼翼才呵护出来的这点星光。即使相隔两地，他的守护，也从未离开。

　　而迟如意，看着手机上那条清晰标注的、迂回却安全的回家路线，和乌梢那句“别怕，我一直在”，擦干了眼泪，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原来，被这样坚定地保护着，是这样的感觉。

　　乌梢规划的那条迂回路线，像一道隐秘的护身符，在最初几天确实起到了作用。迟如意骑着共享单车，穿行在黄昏的小公园里，听着风声和归鸟的啼鸣，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松弛。他不再需要时刻警惕身后是否会突然响起那个热情得过火的声音。

　　然而，周阳的偏执超出了寻常的范畴。在连续几天“偶遇”失败后，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在博物馆下班时间，刻意在员工通道附近徘徊，目光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当发现迟如意不再走向惯常的公交站，而是拐向小公园时，他脸上闪过一丝挫败和不甘。

　　这天傍晚，迟如意像往常一样，推着单车走进公园。夏日的傍晚，公园里散步的人不少，但他还是感觉到一道视线如影随形。他心跳加快，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迟哥！”

　　周阳的声音还是响起了，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迟如意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反而蹬上单车，想要快速离开。

　　“迟哥！你等等！我就说几句话！”周阳跑着追了上来，试图伸手去拉单车的后座。

　　单车猛地晃了一下，迟如意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握住车把，脚下用力踩着。一种熟悉的、被侵犯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

　　“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他鼓起所有勇气，声音带着颤抖，却清晰地回荡在傍晚的空气里。

　　周阳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拒绝，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涌现出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执拗的表情：“迟哥，我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哪里不好吗？”

　　他的声音引来了旁边几个散步居民的侧目。

　　迟如意又急又怕，只想立刻逃离，但周阳挡在了前面，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警服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他们显然是附近巡逻的民警，目光严肃地看向周阳。

　　“干什么呢？”其中一位年长些的民警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在周阳和惊魂未定的迟如意之间扫过。

　　周阳看到警察，气势瞬间矮了半截，支吾着：“没、没什么，警察同志，我就是跟我同事说几句话……”

　　“他骚扰我！”迟如意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他每天下班都跟着我，我拒绝了，他还是缠着我！”

　　这句话清晰地传入了民警耳中，也落入了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路人耳中。人们看周阳的眼神顿时变了，带着审视和谴责。

　　那位年长的民警脸色一沉，上前一步，隔开了周阳和迟如意，对周阳严肃地说道：“这位同志，你的行为已经涉嫌骚扰他人，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现在对你进行口头警告，如果再有类似行为，我们将依法进行处理。请你立刻离开，不得再接近这位先生！”

　　周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民警严厉的目光和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下，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悻悻地低下头，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

　　“小伙子，你没事吧？”另一位民警转向迟如意，语气缓和了许多。

　　迟如意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看着民警身上那身象征着安全和正义的制服，尤其是想到这背后或许有乌梢无声的安排，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没、没事……谢谢你们。”

　　“以后下班注意安全，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报警。”民警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公园里的这个小插曲，像一阵风，很快就传开了。第二天，博物馆里自然也弥漫着各种版本的议论。周阳没来上班，据说被负责人叫去谈话了。

　　同事们看迟如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和理解，也不再有人觉得他之前的躲避是小题大做。老李更是气得直拍桌子：“我就说那小子不对劲！看着热情，心思不正！如意你别怕，有我们呢！”

　　迟如意坐在休息室的角落，听着同事们的议论和维护，心中百感交集。他害怕成为焦点，害怕被议论，但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孤立无援的恐慌，而是一种被集体隐约保护着的暖意。他没有被指责“招惹是非”，反而得到了支持。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里面有一条乌梢凌晨发来的简短信息：「事情已知悉，处理得很好。安心。」

　　原来，乌梢一直都知道，也一直在用他的方式，隔着遥远的距离，为他撑起一片安全的天空。

　　经过这次事件，周阳被博物馆委婉劝退。缠绕在迟如意身边的“藤蔓”终于被彻底斩断。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迟如意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将所有的安全感都系于乌梢的物理存在。他发现自己可以独自面对麻烦，可以在害怕时求助，可以清晰地表达拒绝。虽然过程依旧伴随着颤抖和眼泪，但他做到了。

　　傍晚，他再次骑上单车，穿行在小公园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这一次，他的背影虽然依旧单薄，却透出了一股悄然滋生的、柔韧的力量。

　　而远在邻市的乌梢，在得知事情圆满解决后，一直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放松。他站在临时办公室的窗前，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灯火，脑海中浮现出迟如意带着泪痕却努力坚强的脸庞，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后怕，但更多的，是汹涌的骄傲和难以言喻的思念。

　　他的案件，也终于在连日的高压排查后，抓住了一个关键的线索，撕开了对手严密防守的一道口子。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正在过去，晨曦的微光已隐约可见。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保上那张迟如意低头修补书籍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人柔软的发梢。

　　快了。就快了。

　　暗流退去，伤痕会愈合，而成长，总是在风雨过后，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