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海》墨染云釉

2、白昼的影 夜晚的灯

　　校车消失在视野尽头，巷口嘈杂的人声与车流声仿佛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沈舟脸上那抹为了安抚弟弟而强撑的温和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片疲惫的空白。

　　他独自站在原地，初秋的风已然带上了一丝凉意，穿透他单薄的卫衣，激起皮肤一阵细微的战栗。他轻轻咳了几声，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带着胸腔沉闷的回响。抬起手，他看着自己那几根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这是长期服药和身体虚弱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刚才为沈倦系领带时，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控制力才没让弟弟发现。

　　海……

　　沈倦那句关于“看海”的承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却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混杂着无尽酸涩与温暖的涟漪。他相信沈倦的认真，那个孩子从小到大，想要做到的事情从未失手过。他拥有那样的天赋和毅力。可正因如此，沈舟才更感到一种沉重的负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弟弟璀璨前程上一个显眼的污点，一个需要被隐藏、被摆脱的拖累。

　　“等以后，我赚很多很多钱，我们就离开这里。”

　　少年的话语犹在耳边，笃定而充满力量。沈舟闭了闭眼，将涌上眼眶的湿热强行逼退。他配不上那样美好的未来。他这副破败的身体，他那不堪的名声，只会成为沈倦光辉人生路上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拉紧卫衣的帽子，沈舟低下头，像一尾沉默的鱼，逆着上班上学的人流，走向与繁华街区相反的方向。他今天要去城西的一个小型工作室交画稿，并且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接到新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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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室藏在一片待拆迁的老旧厂房区里，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负责人是个留着络腮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姓王。

　　沈舟将连夜赶工完成的几张商业插画递过去。王经理翻看着，手指在画稿上敲了敲，语气不算热情：“还行吧，就是这色彩，甲方说还是太灰暗了点，不够‘正能量’。小沈啊，你知道的，现在的市场就吃明媚鲜艳那一套。”

　　沈舟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画风天生带着一种沉静的忧郁，这是他情感的天然流露，却成了市场上被挑剔的理由。

　　“钱还是老规矩，下周一打到你卡上。”王经理将画稿随手放到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有个急活，给一本青少年杂志画内页插图，要求比较……嗯，幼稚活泼。价格不高，时间紧，你接不接？”

　　沈舟几乎没有犹豫：“接。”

　　他需要钱。沈倦的学费、资料费、竞赛报名费，还有他自己每个月不算便宜的医药费，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肩上。他没有挑剔的资格。

　　拿了新的资料和要求，沈舟走出工作室。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让他不得不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缓了好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干咽了下去。喉间划过苦涩的味道，他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走向下一个目的地——他兼职的“忘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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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川”酒吧在白天是沉睡的。沈舟从后门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清洁用的灯开着，空气中残留着昨夜烟酒混合的味道。

　　酒保阿明正在擦拭杯子，看到沈舟，咧开嘴笑了笑：“舟哥，来了？脸色这么差，昨晚又熬夜画稿子了？”

　　阿明是个剃着板寸、性格直爽的年轻人，是这里少数对沈舟释放善意的人。

　　“嗯。”沈舟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角落属于他的那个小储物柜前，拿出里面放着的一个画板和一叠画纸。这是他暂时寄存在这里的“避风港”，有时候白天无处可去，他会来这里画点自己想画的东西，或者 simply 休息。

　　“你说你，何必这么拼。”阿明放下杯子，走过来，靠在柜子上，“你弟弟不是挺厉害的吗？听说又拿什么奖了？你少接点活，他又不是养不起你。”

　　沈舟正在整理画纸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头，看了阿明一眼，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他还小，读书要紧。”

　　他的倦倦，应该拥有最纯粹、最无忧的校园生活，应该专注于他热爱的数学世界，而不是被这些世俗的、肮脏的金钱所困扰。他作为哥哥，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为他撑起一片尽可能干净的天空，哪怕这片天空之下，是他自己日益腐朽的躯壳。

　　阿明耸耸肩，知道劝不动，便换了个话题：“晚上有几个熟客预订了卡座，点名要你过去画几笔速写，撑撑场面。老板说了，今晚算你双倍工时。”

　　“好。”沈舟点头。双倍工时，意味着更多的收入。他需要这些钱。

　　整个下午，沈舟都待在昏暗的酒吧里。他完成了杂志社那单“幼稚活泼”的插图草稿，又对着画板，勾勒了几笔自己脑海中那片挥之不去的、沈倦描述中的蔚蓝大海。画纸上，海的轮廓孤独而忧郁，与他被要求绘制的明媚色彩格格不入。

　　身体的疲惫和不适感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他不得不数次停下笔，靠在椅背上休息，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阿明中途给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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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华灯初上时，沈舟收起了画板。他该回去了。沈倦说过，今天集训只会晚一个小时。

　　他拒绝了阿明让他吃点东西再走的提议，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离开了开始喧闹起来的酒吧。城市的夜晚霓虹闪烁，与他一身灰暗格格不入。他在回家的路上，特意绕道去了那家沈倦喜欢的甜品店，买了一份他最爱吃的芝士蛋糕。又去菜市场，在收摊前买到了还算新鲜的蔬菜和一小块排骨。

　　回到家，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一片冰冷的黑暗。沈舟按亮客厅那盏昏黄的灯，狭小的空间里才有了些许暖意。他没有时间休息，立刻系上围裙，钻进厨房。

　　洗菜、切肉、煲汤……厨房里很快弥漫开食物的香气，驱散了之前的冷清。身体的疲惫在高温的灶火前被放大，他靠在流理台边，缓了好几次，才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做得很仔细，每一道菜都是沈倦喜欢的口味。排骨汤小火慢炖着，散发出浓郁的肉香；青菜碧绿诱人；就连米饭，他都特意煮得软硬适中，因为知道沈倦挑剔的口感。

　　当一切准备就绪，饭菜在桌上冒着温热的气息时，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被推开，沈倦带着一身秋夜的微凉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高强度脑力活动后的些许倦色，但在看到满桌饭菜和站在桌旁、系着围裙的哥哥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光芒，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

　　“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