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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与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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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她说人类的每一滴泪里都有一幅画,那幅画就是催人泪下的因,或者是果。她有时候是个很独特的中二病。总说一些奇怪的话。
我想起这句话,我喜欢这句话,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连她自己也未必记得了。我也未必就真的一直记得。只是到此刻才蓦然想起。
她喜欢画画,我对于笔触色彩什么东西全都一窍不通,但我喜欢她笔下的所有。有时候画的是死,有时候画的是生。她不会这么命名自己的画,或许只有我会。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她的画在我这里只有生和死两个名字。比如她只靠想象画出来的东西都是死,亲眼所见的所有东西在她的纸上都是生。比如她画的人都是死,画的海都是生。比如她画的鱼和水都是死,画的天和云都是生。
我对艺术鉴赏是不感兴趣的。但在窗畔的这一刻。只是这一刻,我突然想要有哪怕那么一点点有关绘画的造诣,只需要足够画下她举着水管和欢欢嬉闹的这一个瞬间就足够了——就像她从前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画下的所有一样。
我曾经站在同样的位置靠着窗子抽烟,李安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铺着速写本,画的是我。画面里除了我和那面窗子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光线,锅具。没有狭隘的灶台,没有待洗的蔬菜。我真的很喜欢那一幅画。我那时几乎虔诚地抚摸着她落下的每一笔,她画画的时候下笔是很重的,往后一页的纸面上也有无色的凹陷。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的画架。国内国外的街头灯火,或者山前山后的湖光水色,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要再日复一日描摹着这一扇窗子,描摹着一个路过的人。那个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总之不要这样。不要在这片狭小脏污的海里穷尽一生。
那时我还没有触碰到画里的因果、爱恨。
我不认为那些是可以抓住的东西,从来不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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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缺钱。得益于我终年奔波的,多年来恩爱如初的父母。父母让我的生命从降临就注定了这一生的起点和终点。这对于她,对于所有和她一样的人而言都是一种残酷的不公。但我从前也仅仅只会不痛不痒感叹这是一种不公而已。
可那时我违悖了信条,忤逆了过往。我被蛊惑一样,告诉她。和我离开这里,做你想做的事。你带着你的狗,我带着你。这是一种白骑士综合症吗?是一种善心大发的怜悯吗?我一个月前才和她逢见,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想着,同时也等着。
她没有答应,只是轻轻笑说她能有什么想做的事。她不看我脸上变换的神色,拉着我的手去海边散步。从镇里走到海边不过十分钟而已,手心里那团小小的烫却好像烧了有一个世纪。暮色四合时的沙子也还是烫的,几乎穿透我的脚底一直灼烧到心脏。我在被焚烧吗?我或许是在火海里等着她的回答。就好像那个答案其实是山火腾燃时未拨出的急救电话。
我不理解她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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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逢见的日子是八月十三,黄昏,在海边。鎏金顺着海面映入她的眼睛。我从城市里离开,只挎了一个双肩包,买了张绿皮火车票坐了二十二个小时,听旁边人说到这列车经停的某个站台是个落后的县,不远处是个镇子,镇子挨靠着海边。
海边。海边。我的心动了一下,又或许是停了一下。
然后我放弃了原有的目的地,选择在这里下车。
不记得是怎么走到这片海面前的,我也不记得看见这片沙子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些什么,也不在意那天的气温。我只记得沙滩上的那个人。沙滩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捡东西。这样的场景近乎有些虚浮而梦幻,天色蓝得寥阔,不见一丝云彩。就好像真的是一场梦。世界都变成海浪卷来的白色泡沫。
我鬼使神差地走近她,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不知道,也记不起是用着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看着她。
她抬起头,我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海面上铄铄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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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问出那个问题时在同样的位置牵着她的手,等着她的答案。
我回忆着那次逢见,思绪又跟着与那天如出一辙的金色日落飞远,她与我都默契地沉默了很久,但她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那是不会离开的意思。我问她,你在守着什么东西?
她答非所问:你喜欢这里吗?
我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没去看她:哪里都是一样的。
于是她牵着我的那只手晃了晃,轻笑一声:是吗。
她或许在看着什么,我不知道。
她说:因为土地。
所有都在这。她的故里,她的根,她割舍不掉的一切,过去的,没过去的,都在这。妈妈在这里,外婆在这里,她不会走的。
于是我明白了。但我来到这里,从来没有见过她口中的这两个人,或者说故人。
所以她也在这里埋葬。
所以她只能在这里发芽。然后直到冬日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