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安 ...
-
-
从很深，很深的梦境里醒来。
就像从海水里跃起的某种鱼类。在第一次翻跃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水平面之上的世界。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醒来。
所以这不是鱼第一次挣扎求死，不是第一次放弃氧气。水生动物排斥海洋而向往天空，是一种被归类于进化失败的愚昧。
-
我再次与她逢见，那依然是个平凡的黄昏，在云间尽头。
很多故事没有起点，在某一个已经能够窥得终章的节点蓦然回头，也不再能记起，到底哪一刻，哪一分一秒能算作一切的开头。直到与李安相见的最后一面，我终于明白——也许我早该明白了。
她没有变，从前如此，如今如此，或许余生的每一天都会如此。
固执地在飞速运转的世界里脱轨选择住在海边的镇子里，固执地选择守着老死的东西当孤坟前一棵沉默的草。
来到这里时她养的狗对我狂吠不止，然后不甘地被李安摁住，她温和的眼神平淡而惶惶，或许不是惊慌失措的那种惶惶，只是惶惶而已。她用一双矛盾的眼睛看了我非常久，然后那样的神情幻化作嘴边的一个浅笑。
她招呼我走进她潮湿的，空气似乎都格外粘腻的房子，下了一碗海鲜面。
我不喜欢这股味道。李安的世界翻涌流淌的海水形成四四方方，密不透风的墙，于是一呼一吸都充盈满着咸苦的水雾。在这里不必行走就迎面扑来潮湿的风，翻滚着鱼虾尸体的淡淡腥臭。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曾经非常，非常向往海洋。向往的或许是那种很刻板的海，就像儿童画里的海——湛蓝，寥阔，一尘不染得能看清浅水滩里脚下的鱼和礁石。应该在不远处就生长着马尔代夫那样的椰树。
或者再不济，也是雷克雅未克的黑色沙滩。像钻石一样剔透的冰晶分散在四方，远处是灰暗而澄明的海水。
这里不属于幻想中的任何一种。
靠近海滩的水都非常浑浊咸腥。水色是混足了泥沙的黄。这样的海没有办法称得上美观，更不要说令人向往或者眷恋。一年中多半湿热的气候也基本杜绝了这个临海小镇成为一个宜居地的可能。
我出生的地方离这里太远，太远。家对面是灯火辉煌的江域，两侧是永不喘歇属于CBD的不夜灯火，其间某栋大厦的最优层是属于父亲和母亲的办公地，江畔之外还有他们随意居住的其他房产。
李安的故里，和我的故里，像是两个平行的宙宇。
-
瓷碗里的油花被我用那双木筷一个个戳成一团，没过多久我又无聊地把它们搅散。李安可能已经觉察到我的烦闷，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毕竟此时此刻我只是到她这里来蹭饭吃的陌生人。是一个看着不三不四的不良青年自来熟到有些恐怖，以至于没头没尾的要求。半个小时前我遇见她，遇见这个在旧砖楼下给狗洗澡的年青女孩，忽视掉她左邻右舍如有实质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又简单明了地告诉她，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去吃点东西吗？随手丢出的是不痛不痒的三百元。我想那时我倨傲的模样甚至有些像是施舍。
我又试着设想了一下这个场景发生在别人身上，大部分人应该会惊疑不定地回绝，暗骂一句神经病。一部分人或许会给我指个菜馆子。或许还有人会收下三百请我吃个沙县小吃，剩下的钱自己处置。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像李安一样，抬头用明亮得像黑色钻石一样的眼睛含笑看我，然后真的带我到家里去吃一碗热面的人吗？
我看向她。那个瘦小的人在逼仄的厨房洗锅。她住的房子有两层。先进一扇锈迹斑斑的绿铁门，第一层只有楼梯和水泥墙，墙上倚一辆脚蹬自行车。第二层住人。一扇防盗门，一扇木门。进来就能把客厅厨房厕所还有两个小卧室的入口尽收眼底。
厨房没有明火，她用的是电磁炉。灶台前只能拥挤地站下两人。没有地方能够摆放餐桌，所以厨房紧紧拴着客厅，茶几也用作饭桌。深色沙发背后一面薄墙之隔就是卧室，卧室对面是只容得下一个人使用的厕所。沙发对面的角落里又是一个比卧室更小的房间，这个房间竟然也卡着两面墙毫无罅隙地摆下一张床。长久无人居住，床上床下都堆放着杂物。
厨房那扇窗迎着太阳，窗面上贴着印有花纹的磨砂纸，映射进来的光柔软而模糊。李安穿着碎花吊带。她很瘦，营养不良的那种瘦，站在那里像一个一推就散的骨架。黑发齐肩，我知道她喜欢自己修头发，但明显没能成功驯服剪刀，每剪一次头刘海就变成参差杂乱像狗啃来的碎发。大多时候干活她就扎个小辫子，在脑后炸成一朵凌乱的喇叭花。
我看着她，目光隔着一片光描摹她背脊突出的骨骼，描摹从肩到腰侧蜿蜒的线。
她像是有所感应地回头看我，她光晕里的脸也模糊得只剩下轮廓。
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我把那些蹂躏了无数日夜，混杂着不知真假的，难以言语的，那些词句在嘴边编织，半晌过去，我也说不出什么。所以只能很没情商没话找话，你做的面很难吃。
她好像有些讶异，但没任何近似于生气和意外的表情流露，我听见李安轻轻地笑，喔了一声，弯着唇角走到我身边坐下。
“那可惜了，厨艺不精。”
“你来的地方有卖三百块的面条吗。是什么样的？”
她甩掉手上的水，笑眯眯看我。
我垂下眼，没什么情绪：“蟹黄拌面吧。也没有那么贵。我很多年没有吃到了。”
李安就又轻轻喔了一声：“那你真的很舍得了。”
她转了转小鹿一样的眼，凑近我说：
“如果有下次的话……”
“下次？”我打断她，她带着些戏谑和天真的话戛然而止。
李安静了下来。我也不再接话。
窗外的夏被我们隔绝在这栋矮小的房子之外，蝉鸣总是聒噪。我想，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夜，都是一般无二的煎熬吵闹。
李安看着我，就突然又笑了出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地喜欢笑，就像什么事情都值得高兴一下。她随手抽了张纸丢给我：“你为什么来找我？你知道我。”
我说：“是吗，看你面善，看你漂亮，看你比较好骗。你觉得是哪个？”我顿了顿，不怎么在意地接话。
“但我给了你钱，你收下了。你招待我，理所应当。”
李安没有对这番顾客就是上帝的傲慢言论发表评价，她皮包骨头的手臂撑着膝盖，依然在笑：“是啊，你给的钱能养我好久。我当然听你的。”
她站起身挥了挥手，告诉我碗不用洗，下楼继续去给她的狗洗澡。那条湿漉漉的狗已经在烈日下湿哒哒地趴了半小时，透过窗子能看见那狗郁闷地呜呜哼唧，她被李安拴在了绿铁门上，现在傻狗看见她从楼上走下来又摇起尾巴支棱起来，全然不顾它还湿漉漉的毛发，吐着舌头去扒拉李安。
她说的对，我知道她。所以我也认识她的狗。这条烦人的，愚笨的田园犬。
李安给它起名起得艰辛。她没读过多少书，所以用那些听上去就象征吉利快乐的字反反复复地凑来凑去，最后给这只通体雪白的狗安上了最喜欢的字，欢欢。欢欣的欢。
这只狗爱吃苹果，爱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刨出大坑然后把它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去乱拱，爱去海边踩出一串小狗脚印。它不爱吃李安做的饭，不爱李安为了给它补营养烧的排骨——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她一边煮面，就一边用她带着些地方味道的软糯嗓音告诉了我这些没人想知道的秘密。她的秘密总是很廉价。
欢欢刚到家的时候很瘦。李安的家里人某天买了一袋排骨，她偷偷用白水煮了。结果没看着锅，水烧干烧糊了才反应过来。李安硬着头皮打算给狗喂下去，可欢欢只是闻了一下就嫌弃地跑开，甚至从此傻狗再也不吃排骨。
我在窗边垂着头看楼下。
指尖碰上那片没有覆上窗纸的玻璃，我抚摸或者描摹，说不清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触碰。我看着她的身形在六菱窗的重影里模糊又重叠，或许里面有无数个李安，无数个欢欢。
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打在我眼睛里，日头太毒，光晕快要在我的眼眶里凝成某种流动的实质。
那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李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