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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于可以休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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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宿醉后勉强睁开的眼,浑浊而吃力地爬上了黎明路。路灯刚熄,残存的黑暗与初生的光明在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接班。寒气是那种无孔不入的湿冷,吹在脸上,不像刀割,更像无数冰冷的细砂纸在缓缓打磨皮肤,带走最后一点暖意。
街道两旁,树木早已在秋风中献祭了所有叶子,只剩下黑色的枝桠,以一种拒不配合的姿态直戳天空,像极了案发现场那些混乱的、毫无道理的划痕。昨夜一场薄霜,算是给这片萧索打了层劣质的高光,万物都镀着一层虚假的银白。脚踩过枯萎的草地,那“簌簌”的碎裂声,清晰得有些刺耳,仿佛在提醒每一个路过的人:生命这东西,脆得很。
世界像个巨大的、冰冷的培养皿,而培养基上,正上演着名为“清晨”的熙攘菌落。
校门口是菌落繁殖最旺盛的区域。彩虹色的书包像一群惊慌的甲壳虫,在大小腿丛林中乱撞。孩子们的尖笑与哭闹混合着,形成一种高频音浪,足以让任何睡眠不足的成年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油炸的焦香,蒸笼的水汽,甜腻的豆浆味……各种气味分子在冷空气中激烈碰撞,企图用最原始的能量唤醒这座城市的胃囊。
灵犀,就站在这片鼎沸的、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里,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标点符号。
三十五岁,警队老油条,职业生涯勉强可以用“没出过大错”来概括。连熬三个通宵,她眼球上的血丝密集程度,大概仅次于本市最新的道路交通图。身上那件黑色夹克,年份久远得几乎能独立申报文物,它不仅吸饱了夜晚的寒气,似乎还把值班室里泡面的味道、打印机的墨粉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长期焦虑的疲惫感,都一并腌入了味。
馄饨摊老板是个明白人,看到她这尊“门神”杵在那儿,二话不说,手速全开。面皮在他指尖翻飞,精准得像个小型自动化车床。“来啦!老规矩?双倍馄饨,给您……回回魂?”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没敢说“回血”,怕不吉利。
灵犀的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生锈的齿轮勉强转动。声音哑得,让她自己都怀疑声带是不是昨晚被谁偷偷替换成了砂纸。她勉强牵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我没事”的表情,但面部肌肉僵硬,最终效果可能更接近于“我不想活”。
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支架,靠在背后那片斑驳的、写满小广告的墙上,冷眼旁观着眼前的洪流。送孩子的家长脸上挂着不同程度的睡眠不足和焦躁;赶公交的上班族眼神放空,身体随着人流机械摆动。每一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那些被多年刑侦工作训练出的本能,依旧会让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一瞬,像一台即使断了电也还在惯性运转的老旧机器。连续七十二小时的连轴转,精力早已透支到底,剩下的,只是一种麻木的、近乎自动驾驶般的警觉。
卖茶叶蛋的老太太推着吱呀作响的小车,慢悠悠地从她面前经过,冲她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又熬大夜了?”卖酱香饼的摊主手起刀落,饼与葱花分离的脆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利落,是这片混沌嘈杂里为数不多能让人感到一丝确定性的声音。
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安?或许谈不上心安,只是一种习惯性的、不再需要投入过多情绪去应对的日常布景。
直到——
她的视线,像被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精准地定格在人群中的一个“不和谐像素点”上。
一个高大的男人。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着,脸色是那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像放久了的蜡像。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与季节格格不入的外套。最关键是那只右臂,藏在外套袖子里的部分,轮廓明显异常,僵硬,且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鼓胀感。
灵犀的心跳,在某个孩子突然爆发出的大笑声中,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手比思维更快,已经下意识摸向了后腰——摸空了。这才想起,今天凌晨离开局里时,想着只是回家眯一会儿,手铐、警棍,所有标准装备都留在了办公室。连续熬夜带来的沉重疲惫,此刻像铅块一样灌注在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诉求只有一个:立刻躺平。
而那个男人的左手,正以一种缓慢得令人心悸的速度,从外套口袋里抽出。初升的阳光角度刁钻地掠过,他指间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线冰冷的、绝对不属于这个充满碳水温暖的早晨的金属光泽。
馄饨在翻滚的沸水里舒展着身体,散发出诱人的谷物和肉馅的香气。但这股味道,此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灵犀的感知之外。
她的身体先于彻底清醒的大脑做出了反应。没有激烈的思想斗争,没有英雄主义的豪情,甚至没有清晰的指令,就像一套运行了太久的应急程序被自动触发。她一步上前,极其自然地抄起了馄饨摊上那根木质坚实、还沾着些许面粉的擀面杖。
作为一名资深一线,她太清楚行动准则了:面对持械危险分子,最优解永远是呼叫支援,形成绝对优势兵力,个人英雄主义是教科书里反复批判的反面教材。但此刻,她脑子里空空如也,那些条条框框都被极度的疲倦稀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双腿像是自有主张,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果断,逆向冲入了惊慌失措的人流。
几乎就在同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像一把冰锥刺破了清晨的喧闹:“砍人啦——!”
瞳孔瞬间收缩。视野中,那个歪脖男人已经彻底化身成了混乱之源,手中挥舞的菜刀划出毫无章法的寒光,向着周围那些最弱小、最鲜活的躯体疯狂劈砍!惊恐的哭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吞噬了之前所有的秩序。
“躲开!”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吼声,干涩得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手里那根原本用来制造温饱的擀面杖,此刻沉甸甸的,带着点人间烟火的余温,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聊胜于无的依仗。
凭借经验预判了对方的行动轨迹,她快速切入,手中的擀面杖悍然迎上,格开了第一次致命的劈砍!
“看我!混蛋!”她用尽力气呐喊,试图将所有的危险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这举动无关勇敢,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职业习惯——把威胁控制在最小范围,保护最脆弱的目标。
歹徒浑浊赤红的眼珠猛地锁定在她身上,那里面没有任何理智可言,只有纯粹的报复毁灭的欲望。菜刀带着风声,再次迎面劈来!灵犀侧身闪避,但疲惫的身体拖了后腿,动作慢了致命的一瞬,刀锋擦着她的左臂掠过,布料撕裂声清晰可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黏腻感。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紧咬,几乎能听到自己肌肉纤维抗议的声音。但与此同时,手中的擀面杖已顺势狠狠砸下,精准地命中对方持刀的手腕!
“当啷!”菜刀脱手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而,疯子的力量大得超乎寻常,另一只手如同铁箍般猛地掐住了她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狠狠掼倒在地!后脑勺撞击地面,带来一阵眩晕。窒息感如潮水般涌上,视野开始晃动、发黑,耳边那些遥远的、被压抑的孩童哭声,变得像是从水下传来。
不能在这里结束……至少,不能是现在这种样子。
余光所及,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岁,完全被吓傻了,瘫坐在不远的地上,忘了哭泣,也忘了逃跑,睁着乌溜溜的、盛满惊恐的大眼睛,正处在疯子下一步就能轻易踩踏到的范围内。
那一刻,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压倒了□□的疲惫和精神的麻木,从干涸的心井深处涌了上来。那不是求生的欲望——她对活着本身早已没什么执念——而是某种更坚固、更不容置疑的东西:**职责,或者说,是对“生命”本身最基本的敬畏。** 她自己可以不在乎这条命,但她无法容忍一个如此鲜活的、刚刚开始的生命,在她眼前以这样一种毫无价值的方式被践踏、被剥夺。
“走……快走!”她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对着小女孩的方向发出破碎的嘶吼。
同时,她放弃了徒劳的挣脱,反而用双臂和整个身体的重量,像一道最顽固的枷锁,死死缠抱住狂徒的腰腹,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借助对方前冲的惯性,带着他一同向后猛撞——身后,是那根冰冷、坚硬、毫无怜悯可言的混凝土电线杆。
“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像是给这场混乱的闹剧画上了一个粗暴的休止符。
世界,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声音。
疯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软软地瘫倒下去,不动了。
灵犀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电线杆,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滑坐在地。额角有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模糊了她一半的视线,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她艰难地抬起头,视野已经狭窄、模糊,像是透过沾了污渍的毛玻璃看世界。但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抹粉色的移动——那个小女孩被一个冲过来的大人迅速抱起,安全地脱离了危险区域。
……挺好。
天空,是冬日清晨特有的、那种被洗刷过的淡蓝色,干净得有些残忍。几缕薄云,像是不经意间划过的烟痕。街角,那家她光顾了无数次的馄饨铺,蒸笼依然固执地冒着白白的热气,带着食物温暖的、属于人间的香气,袅袅地弥漫过来,像是这个世界对她做出的、最后一次温柔而无用的挽留。
她太累了。累到骨头缝里都在叫嚣。亲人们一个个离去,像秋叶飘零,最终只剩下她孑然一身。这世界上的黑暗,她看得太多,多到几乎磨灭了她对光的所有感知。活着,本身早已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漫长的、无声的消耗。
“这条命……呵,”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逐渐涣散的意识里浮沉,“烂是烂了点……这么用掉,倒也是……很值。”
头上的刺痛感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彻底的冰冷与麻木。她试图抬起手,抹开糊住眼睛的黏腻,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自己。
视线越来越模糊,馄饨铺那盏温暖的灯火,在她最后的视野里分裂、扩散,化成一片朦胧而遥远的光晕。
“总算是……可以……彻底……休息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残忍的解脱感。
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轻轻靠在了冰冷坚硬的电线杆上,姿态竟有几分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旷日持久、耗尽心血的任务,可以安心交差。
初升的太阳终于完全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黄色的光芒势不可挡地洒满整条街道,试图驱散夜晚残留的所有寒意。光线也公平地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以及那凝固在嘴角的、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远处,喧嚣的人声、越来越近的、刺耳的警笛声……所有声音都在迅速离她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最终,一切都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寂静里。
晨曦依旧按照它的日程表,明媚地照耀着大地。街头,在短暂的混乱之后,一种心有余悸的、“热闹”的秩序正在重新恢复。只是这份安宁,被这位内心早已一片荒芜、却依旧用最后行动恪守着对生命最基本敬畏的老油条刑警,以一种极其不“灵犀”的方式,永久地定格在了这个寒冷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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