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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爱恨无岸(上)焚影视角·可跳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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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第一次听说青雀琴杨涟这个名字,是在皇家夜宴上。彼时安史之乱还没发生,杨贵妃与圣人仍然高坐于玉阶之上,整个华清宫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在宰辅李林甫多次针对下,整个东宫几乎人人自危。李修作为当时东宫太子李亨的第十六个孩子,他的席位几乎被安排在了整个宴席的最末尾。
席间有长歌门弟子来贺,一阕琴音曲动八方。
长歌门弟子穿着以月白色为底的劲装,领口直至下摆被渐染成湖蓝。墨色长发以玉色发冠高束成马尾,发冠雕刻缠枝莲纹,两侧垂落的银质流苏随动作轻晃,末端缀着极小的青金石珠。
李修的一双眼睛,在琴曲刚开始演奏时,就粘在了那人身上,亮晶晶的。
他向来喜欢这些东西。
琴棋书画、诗歌策论,这些东宫众人鲜少让他接触的东西他都极为喜欢。
那人指尖拨动琴弦,音色如泉水击石,清冽入耳。李修屏息凝神,只觉得周遭喧嚣尽数退去,只余一曲在他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他从未听过如此澄澈的琴音,既似山涧奔流,又似寒刃出鞘。一曲毕,那人落座,席位恰巧安排在了李修附近。
李修与那人搭话,言语中是藏不住的羡艳。
长歌弟子却含笑摇头,语气谦和:“在下此曲,不过是凡俗消遣。你若听过青雀琴杨涟的演奏,便会知晓什么才是琴诀所描述的格鬼神之境。日前门内挽音阁上,杨涟游历归来,一曲《别鹤》摄心夺魄,在下自愧不如。”
青雀琴杨涟。
这五个字就这么刻上了李修的心。
后来安禄山、史思明发动叛乱,以讨伐杨国舅之名起兵范阳,接连攻克洛阳、长安。圣人携心腹出逃,李修不在心腹之列,皇太子李亨命他在此地接应长歌门来人,并顺便安抚一下长安城附近的流民。
李修起初只是和众人一起在附近施粥,以期减少流民中饿死的人数,后来于浅荷找上他,希望他能够帮忙筹一些粮食,交给一个叫路小哥的人,对方答应帮于浅荷去烈焰山庄找寻她的弟弟和夫君。
路小哥卷粮跑路后,于浅荷昏迷不醒,流民巷巷长于鹤龄恳求李修好人做到底,可是他要在这里等待长歌门来人,根本不方便离开。
于是两人产生了争执。
拉扯间,围观人群中,忽然有人手执一把沧浪色折扇,“唰”地劈开了于鹤龄对李修的纠缠不休。
来人自称长歌折仙门下,杨涟。
杨涟一身素白底衣上笼着一层淡淡烟波绿的长褙,苍青色的腰带掐出纤细而精壮的腰线,衣襟处绣着暗纹流云,随动作若隐若现。
墨色长发用玉冠高束簪以桃枝,鬓边垂着两缕碎发,耳后别着枚银质琴徽饰片,外袍袖口滚着浅银边,走动时衣袂翻飞如烟波流动,腰间玉佩与折扇相击,叮咚作响。
这便是李修与杨涟的初遇。
杨涟周身萦绕着浓郁的书卷清雅,自带世家子特有的仪态端方。
他通晓经史子集,于琴棋一道更是专精,言谈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学识渊博却无半分倨傲,那份温润通透的文人风骨,让李修心头不自觉生出了近乎自卑的亲近渴望。
于是,顺理成章地,李修不可遏制地倾慕上了这个清润如玉石、灼灼如桃花般的青年。
是以当杨涟含笑问他“可愿拜我为师?”时,李修没有半分迟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后来皇太子登基,李修封王,却始终侍奉杨涟左右,随其官途变迁游历四方。途中闻见诸多世事不公,民不聊生,李修常常会因为这些事郁郁寡欢,难言伤心。
杨涟却并不会安慰他,只说:“别人回天乏术,你却是有办法的。同为天家血脉,你又为何不能争上一争?”
往后的争权之路,顺畅得超乎想象。或许是两位兄长顶在前面,成了张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为李修挡去了大半风波。
当李修真正被委以重任,手握实权之时,仍然觉得如坠梦幻,分不清是自身能耐,还是时运使然。
直至落败身陷囹圄,李修也只觉得仿佛一场大梦。牢中阴暗潮湿,锁链囚禁他的手足,粗糙的铁链磨破了皮,每动一下都扯着皮肉生疼。
可李修满心满眼都是杨涟——他害怕自己的败局连累到杨涟,他怕兄长李俶登基后斩草除根,迁怒于杨涟。
越是思忖,越是焦灼,于是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头滋生:他要逃出去,他要再见一面杨涟,他想亲自确认他安然无恙。
越狱失败的代价是惨烈的酷刑。他们发现了他血脉的秘密,用附带着冰冷禁制的银钩生生将他钉死在墙壁上,冰冷的镣铐再次锁上四肢。
镇魂钉被一颗颗打入经脉,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外衣。
鞭笞落下,一道道血痕在他身上绽开,他不肯说出越狱目的,更生怕牵连杨涟半分,直到意识模糊昏死过去,硬是一声没吭。
后来有人告诉他,杨涟原本就是长兄李俶的人。
李修恍然大悟。
恨吗?不恨。
良禽择木而栖,杨涟不过审时度势身不由己。
怨吗?有点。
但这份埋怨就像投入深井中的石子,只在那汪井水中激起了一瞬间的水花,就慢慢沉底,再也寻不到踪迹。
天牢里的日子难辨日夜,银钩洞穿了琵琶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痛。有时候他也会恍惚梦到杨涟,他想,若是重来一次,他或许还是会循着那抹烟波绿色,义无反顾焚烬自己。
杨涟踏入天牢的那天,一身白衣,眉眼依旧温润,脚步依旧轻稳。
他来救他。
代价是此生永世不得再入官场。
李修忽然就看不懂杨涟了,他清楚杨涟对治世济民的执念,清楚他对朝堂权柄的渴望,可是他却为了从天牢里换出他,放弃了这唾手可得的一切。
李修觉得,杨涟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一定是被自己连累了,于是他想,是不是只要划清界限,杨涟就能够重新回到属于他的白玉阶上。
身体能动的瞬间,李修对杨涟发起了攻击。
杨涟如他所料的避开了进攻,身手漂亮干净利落,甚至几乎同时就已经完成反制。
“算了。”杨涟说。
李修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酷刑。
然而杨涟却只是向力士要了一套禁制,将他锁了起来,塞进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带回了府邸。
箱子被打开时,刺眼的光让李修下意识眯起了眼,金发汗湿在颈侧,蜷缩太久的身体有些麻木,浑身细密的伤口让他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
李修看着杨涟一个人忙碌,意识到一件更糟糕的事,或许杨涟在外面并没有他想象中过得那么恣意,他甚至连一个奴仆都请不起。
李修有些难受,于是他想抱抱杨涟,他也这么做了。
杨涟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服传导到李修身上,李修忽然就想这样永远抱下去,甚至将对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讨厌的禁制启动,幽蓝色的咒文瞬间抽走了李修浑身所有的力气,他瘫软无力的跌倒在地,杨涟把他从地上捞起来塞进浴桶里。
李修顶着温水泡伤口的酷刑被清洁干净,整个过程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他有些不开心——明明是杨涟放弃了他,可是为什么他却能这样理直气壮的欺负自己。
“你逃不掉,我也暂时无意伤害你,你能在这儿等我回来吗?”杨涟问。
李修气鼓鼓地不想理他,然后被杨涟以一个屈辱的姿势拴在了床边。
银链扣在地锁上的时候,李修彻底懵了。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什么清心寡欲、不染凡俗的青雀琴杨涟的卧房里,会有这种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
伤口被杨涟的手指插了进去。
不要看。
不要碰。
很丑。
会伤害你。
肩胛附近的肌肉群努力收缩着,孱弱而无力,却并不能阻止杨涟的深入,李修痛到整个背都弓成了虾形,意识朦胧间,他恍惚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琴音。
身上剧痛如潮水般褪去,就连失血过多的状态也得到了好转。与此同时,杨涟急促的心跳、急速流逝的生命力也顺着内力的流转,清晰地钻进李修的感知里。
他能够察觉到杨涟的气息越来越虚弱,真气枯竭的衰弱感如同溺水窒息,通过共感攀爬上李修的神经。不能在继续下去,再这样杨涟会因为他耗尽生机。
——他会死的。
这个认知像一声惊雷,劈醒了因疼痛而混沌的意识。
他不想杨涟死,哪怕杨涟曾经欺骗过他,哪怕杨涟刚刚还折磨他,哪怕此刻的肌肤相亲都带着令人狼狈的强制,但李修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杨涟为了自己赔上性命。
李修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样诡异的状态,但他知道如何切断自己的感知,心神关闭的瞬间就像合上了一道沉重的闸门。青白色的音域瞬间溃散,两人之间的气息纽带和琴弦一同崩断。
剧痛重新回到这具残破的身体,李修紧闭着双眼,牙齿咬紧。
“不拔除镇魂钉你会死的。”听力归位的时候他听到杨涟带着怒意的声音。
“我知道。”但我不能让你为了我陷入危险。
李修想了想,把自作多情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打了个补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本王生死与否,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涟还是把那颗钉子拔了出来。
再醒时,杨涟端来了一碗温热的东西。
碗递到跟前,一股怪味钻鼻。
李修瞥了一眼那黑糊糊的东西,只当时疗伤的苦药,眉头紧锁,拒绝的相当坚决。
杨涟自己喝了一口。
李修以为他要强喂自己,但两相对望了一会儿,发现是自作多情。
于是慢吞吞的喝下了那碗味道古怪的东西。
夜色渐深,李修体内的功法由于杨涟灌注的真气时隔多日忽然自行运转起来,贪魔体发动,经脉里的暖流镇压下浑身残留的刺痛,整个人的体温都变得发烫。
他只觉许久没有如此舒坦,陷入沉睡,意识昏沉,迷迷糊糊间,只觉得一只微凉的手波动着他的情欲。
他猛然惊醒,苍青色的眼瞳骤然收缩,待看清楚眼前情形,他只觉得恍如做梦:“你在做什么!?”
杨涟没有回答,背对着他,指尖动作带着生涩的克制,额角凝着薄汗。
屈辱、甜蜜、错愕、讶异瞬间冲散了高温带来的昏沉,李修喉间发紧,却偏过头,一语不发了。
被他人触碰的感觉还未散去,李修盯着床幔上的流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着这个意欲离开的人,记忆里的背影与他渐渐重合,却有什么到底是变得不一样了。
“杨涟,”李修喘着粗气,呵呵直笑,“哈哈,清心寡欲,拒染浮华,玉石无暇的杨翎之。”
杨涟微微侧身等着李修的下文,李修看着那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侧脸,只是笑——那个人绝不会做出这种近乎狎玩的事,眼前这人终究是不一样了。
后来杨涟推门回来,李修喉结滚了又滚,压着心底那点可笑的期许问:“仕途尽毁,就为了换我这样一个废人。杨大人,我如今身无长物,又到底还有什么是你费尽心机也想要得到的呢?”
他等着那句“喜欢”,然而杨涟却只是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里:“我不知道。”
“哈。”期许落空,意外却又并不意外。李修低笑出声,尾调尖锐而上扬,“杨涟,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往后的日子,高热总会准时袭来,体内贪魔体勤勤恳恳地运转疗伤,李修浑身烫得像燃着小火。而杨涟却总会在这时将他从温热的昏沉中拉扯出来,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丝毫温情,像在使用一件得心应手的玩具。
李修会睁着眼,任由杨涟动作,然后在事后麻木的给自己扯好被子。心底说不清的滋味翻涌,他忍不住猜测,杨涟定是阅人无数。
或许在他之前,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杨涟的卧房里,也有许多像他这样的“玩具”。他或许有许多“前辈”,在世人所不知道的地方被他如此对待,最后用完便弃。
这样想着,李修只觉得浑身都浸了一层凉意,寒冬的降临锚点像是在他的身体里。
高热依旧每日缠上来,可是李修却开始阻止贪魔体的运转,他硬生生压下(间隔符)体内本就不多的真气的流转,任由寒意侵蚀他本就残破的身躯。
他不想再耗着了。
抵抗成了多余的事,有时候纡解从开始到结束,他都甚至懒得睁眼,只剩一具麻木的躯壳任由摆布。杨涟狎玩也好,戏弄也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像一片被狂风卷落在泥土里的枯叶,只想安安静静等着死亡找上门来。
变化是在某个清晨。
杨涟俯身在他耳畔,带着还未散去的石楠花气息,高高在上的口吻里一丝近乎脆弱的坦诚:“李修,其实我喜欢你。”
“喜欢?”李修重复了一遍,两个字像蜻蜓点水,在他的心里荡开了一层微不可察的涟漪。他喉间发紧,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原来他还会对每一个“玩具”都说喜欢。
于是声音变得高昂而刺耳,像破碎的琉璃:“杨涟,这就是你这些日子里,所能找到的道德借口吗?把人当做禁脔,失去自由,日日任你玩弄……是不是只要冠上一个喜欢,就会让你觉得,这些伤害可以等于没发生过?”
……
“那你想要怎样?”
“我要操(间隔符)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