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日》仿生土豆

2、初遇

　　往往越是戏剧性的相遇，结局就越是痛苦。
　　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过度青春的，成群结队、或者幻想着美好独处。而我无数次穿过人群之中，想象着用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将人们撕碎。我得承认我有时嫉妒他人的欢愉，但不能否认曾经产生过成为愚蠢的一员的欲望。这些透过玻璃撒下的灯光就是噩梦的一部分，年轻总是被人归结成快乐、奔放、冲动和阳光，生命的所有自由和值得就是年轻人的特权，一定要把当下活得像一辈子那么重要，一定要有什么没有未来的梦想去放弃，一定要变得和常人一样愚蠢地聚在一起笑笑闹闹，而那些被阳光抛弃的人就活该被理所应当地抛弃，一定要说这是阴暗而自怨自艾的堕落。真正的分歧并不存在，但我们眼中就只有归类，假装除了自己就没有他人，假装幼稚来逃避不安。
　　我觉得成年很可怕，这让我的世界里温暖和幸福更远了一点。凭什么应该是我来承受呢?童年，早在大家都意识到以前我就承受着必须成绩好的压力。我想着如果我能更懂事一点，也许有一天会变好。
　　然后我发现父母其实没那么重要，我的人生里将有很多很多更加重要的人进进出出，我迟早脱离“除了父母谁都不重要”的谎言。
　　但是我没有长成一个健全的人格。谁也不能真的牺牲自己去庇护一个残缺的人，我总会伤害到别人。我在讨厌的制度和社会里随波逐流，我讨厌我的一切，这种厌恶让我永远无法接受愚蠢、自卑的自己，这一句“你永远做得不够好”在我的神经里扎根。
　　我见不得别人否定我，我见不得别人比我优秀。我嫉妒别人，憎恨别人。然后我也像那些擅自对我抱有希望的人一样质问自己“你努力了吗?你尽力了吗?”
　　我扯着刺痛的神经说:“没有。”
　　我根本不打算做什么去改变我的现状，多少带了点认命的意思。忙碌了整个人生只是为了听从别人的安排，依然没有成就、依然没有奖励、没有友谊、没有爱、没有可以呼吸的空间。只有说服自己可以将什么精神上的东西当作奖励时，才敢继续努力。
　　我一直是个孤独的人，很可悲，这不是我可以主观选择的独处。我的父母曾经无数次在我面前大吵，把碗筷和电视在我面前砸碎，然后夺门而出，将我一个人留在满地狼藉的房间里。我总会想象自己是某些文艺作品里的角色，期待谁可以破门而入将我从无法发泄的无助里拯救出去。我并没有学会怎么去做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家庭教育教会我怎么保持礼貌、怎么看人脸色，恐怕我总是表现得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非常虚伪，我极力讨好的本该被称为朋友的人总是很短暂地与我相处后就匆匆离开，没人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直到我变得难以说出任何关于自己想法的话，我开始有意地让自己停止与别人交流，像是竖起某种透明的围墙把人们和我分隔开，即使有时候我想要和人交往，这道围墙似的本能也会操控我将别人推出我的世界。我本来对进入新的学校感到期待，人们会主动与我说话，这是个交朋友的好时机，我幻想自己不再深夜爬进衣柜里对着布偶说话、不用走在路上假装自己是没人看的小说中的一员偷偷在心里模拟与人谈笑的画面。大概别人不会知道我有多感激他们和我说一些好似没有意义的闲话，我喜欢人们边说边拍着我肩膀的力度，也喜欢谁每天向我介绍食堂里哪些菜比较好吃。
　　但我分辨不出别人是否不怀好意，经常调入别人预设的陷阱，也经常把好人们逼得太紧。事实上，我想自己早就在每段看起来会好的关系开始前就假定好它的结束，但不论是谁，如果和我一样渴望着谁加入自己的生活，即使再怎样自卑也还是对任何接近自己的人保有期待的。可惜我那时病入膏肓，假设没人与我交流的时候，人们正忙着厌恶我。公共场合向我投来的目光好像都在讥讽我又做出了错误的动作，我听不清的谈话声好像都在嘲笑我的怪异。我不再去模拟自己和朋友怎么交谈，而是想着死亡，反正也不会有人因为我的死亡而感到难过，就像未曾存在过一样被人无视着生存下来，这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呢？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我不能被归类为一个正常的人的？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就连在自己质问自己时提出也显得毫无意义。没有人满足我的期待，没有人试着将爱奉献给我，如果在人群中都感到孤独，这样的生活大概也是神决定让我赴死的证明吧？
　　我就是在这种抑郁到空虚的时候遇到你的。
　　你在凌晨的酒吧寻找可以去海边的搭子，那么随意、那么没有计划。我偷偷对身边的人说，你多半只是来钓鱼的，谁会相信这样目的明显的活动呢？我以前吃过太多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所以我只能记住那些真的触动我的事情。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时，我撒谎说自己对你感兴趣，但其实对第一眼的印象，不过是你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坎肩。自称那时对你印象深刻，不过是为了哄你开心。
　　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鬼使神差地答应和你一起通宵去看海边的日出。
　　其实我不想放心和不认识的人连夜跑到另一个城市。但那天晚上，有种打算了结自己足够失望的人生的冲动，大概真的在期待什么能拉住我吧。
　　即使后来向很多人说你曾经救赎过我，也没法坦然解释这个连你也不知道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