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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车间主任鲁国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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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时,墨剑峰执意又塞了十块钱给周正浩。
周正浩黝黑的脸上显出窘迫,连声推拒着还要掏零钱。
墨剑峰用力按住他的手,语气诚恳:“周师傅,您帮了我大忙了,这情分不是车钱能衡量的。要是您不收,以后可不好意思再麻烦您。”
周正浩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憨厚地咧嘴笑了,终于不再推辞,念叨着:“你看你,小墨,你也太实在,太客气了……以后有事一定呼我!”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走到了十八号家属楼。
家属楼是九十年代最普遍的样式,五层高,裸露的清水红砖墙被岁月熏得发暗,个别水泥灰缝里串出的几缕枯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钢窗上的绿漆斑驳脱落,锈迹如同顽固的老年斑。
一楼门厅是粗糙的水刷石墙面,楼梯道昏暗逼仄,两旁堆满蜂窝煤和废旧家什,只留一人宽的通道,空气里混杂着老房子特有的腌菜和炒菜花椒及葱姜蒜混杂的气息。
周正浩熟门熟路地敲开三楼一户的深绿色铁皮门。
开门的男人约莫四十五六岁,方脸膛,身材高大结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有些磨损。
男人眉宇间带着技术工人特有的沉稳,眼神依旧清澈,没有因下岗而低迷。
墨剑峰揣测,这应该就是原红旗电子厂的车间主任——鲁国庆。
“正浩?这位是?”鲁国庆看着墨剑峰,目光里带着困惑。
“鲁大哥,这就是我昨晚跟你提过的墨剑峰,从南边来的,想打听打听咱们厂的事。”周正浩热络地介绍,“小墨,这就是鲁国庆鲁大哥,厂里真正的老师傅,技术一把好手!”
墨剑峰立刻上前,将手中提着的烟酒点心递过去,脸上是谦和真诚的笑:“鲁师傅,冒昧打扰。一点家乡特产,您和大娘尝尝鲜。”说着,又从兜里掏出红塔山,弹出一根敬上。
鲁国庆明显愣了一下,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礼节很意外,见墨剑峰态度恳切,又是邻居带来的,也不好推辞,于是接过烟,侧身让开:“哎呀,来就来吗,还带什么东西……快,屋里坐,家里窄巴,别嫌弃。”
屋子不大,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干净利落。老式的组合柜,玻璃门里摆着些瓷器娃娃、茶叶罐和褪色的奖状,一台十四寸昆仑牌电视机套着钩花白纱罩。
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那盆君子兰,栽在一个泥瓦盆里,倒“人”字形的两组叶片肥厚油亮、层层叠叠如绿色的圆头短剑,挺拔而有生气,中间竟已抽出花葶,顶着几个饱满的橙红色花苞,在这略显灰暗的房间里,绽放出一种优雅的生命力。
“这花儿养得真好。”墨剑峰由衷赞道。
鲁国庆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透着自豪:“俺娘养的,伺候十几年了,当宝贝似的。”
正说着,一位头发花白、系着藏蓝色围裙的老大娘端着茶壶从厨房出来,笑容慈祥,一口浓重的山东乡音:“正浩来了?这位小哥是?快坐快坐,喝口热茶。”
“墨剑峰,来电子厂办事儿的。”鲁国庆大声介绍。
三人依次落座。
墨剑峰给鲁国庆点上烟,自己也点燃。
烟雾袅袅中,简单寒暄了几句路上的事。
墨剑峰看着鲁国庆那双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尽机油痕迹的手,知道这是一个有真本事且踏实肯干的人。
于是不再迂回,言简意赅说明此行来意,并顺势提了中午被胡文采忽悠、狠宰一顿的事儿。
鲁国庆一听“胡文采”三字,眉头立刻拧成疙瘩,重重哼了一声,将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
“胡文采?呸!就一溜须拍马的货色!早先不过是个跑腿的采购员,狗屁不懂,把徐国强哄得团团转,才混上个科长!厂子就是被这帮蛀虫啃空的!骗吃骗喝?他干得出来!专坑你们这些外地来的!”
他语气愤懑,痛心疾首。
发泄完,他深吸一口烟,神色缓和些,对墨剑峰道:“不过墨同志,改制这事儿,现在确实不敢乱说。厂子归区工业局管,现在半死不活地吊着。我也有些日子没进去了,里头具体咋样,还得找留在厂里的一些老伙计细打听才行。”
这时,周正浩看看窗外天色,要起身告辞。
墨剑峰也站起来,却被鲁大娘一把拦住:“走啥走?正浩有事让他忙去。你这后生,大老远来,还带了东西,哪能饭不吃一口就走?听大娘的,在家里吃!俺也是山东人,咱算半个老乡哩!”
鲁大娘山东话讲得咔巴卡巴脆。
墨剑峰下意识地凝神,一丝极微弱却清晰的念头飘入他耳中:“……一个人在外跑不容易……饭店里的菜又贵又不熨帖……家里饭多干净、热乎……”
他心头一暖,明白老人家是真心实意心疼他这外乡人。
略一犹豫,看着鲁大娘慈祥的目光,便也不再推辞,爽快点头:“哎!那就麻烦大娘了,我今天可有口福了!”
“哎!这就对喽!”鲁大娘脸上笑开了花,转身又进了厨房,嘴里念叨着再加个菜。
鲁国庆也高兴起来,从茶几底下摸出一盒象棋:“墨老弟,会两手不?饭菜还得等会儿,要不杀一盘?”
“好,陪鲁大哥耍耍。”墨剑峰笑着坐下。
棋盘一摆,楚河汉界,气氛立刻变得不同。
两人不再仅仅是访客与主人,更像是棋枰两端的对手。
鲁国庆棋风沉稳扎实,步步为营;墨剑峰则灵活机变,善于布局。
棋子啪啪落下,时而沉思,时而朗笑。
“跳马!将!”
“哟呵,厉害!那我支士!”
一盘棋下来,茶水添了几次,烟雾绕梁,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鲁国庆是个实在人,几杯热茶,一场棋局,足以卸下心防。
他谈起自家情况。
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带大他们兄妹五个。他排行老三。大哥还在山东老家种地,现在就二哥鲁国栋还算有出息,在市招商办当主任。
二妹在纺织厂,日子也紧巴。最让他揪心的是小妹桂花,婚姻不顺,离婚后一个人赌气跑去了榕城打工,人生地不熟的……
墨剑峰默默听着,心中一动,便顺势要了鲁桂花在榕城的联系地址和大概厂名,诚恳地说:“鲁大哥,我回榕城后,要是方便,一定去找找桂花姐,看看有什么能帮衬的。出门在外,老乡之间应该互相照应的。”
鲁国庆闻言,眼睛猛地一亮,脸上涌起浓浓的感激,一把抓住墨剑峰的手,用力晃了晃。
“墨老弟!你……你这真是……让我说啥好!桂花他性子倔,有啥难处都自己扛……有你这句话,我这当哥的心裡就踏实多了!”
这一刻,墨剑峰清晰地“听”到鲁国庆心中的声音:“……这小子,真实在,厚道,看样子不是客套话……厂子的事,得帮他一把……”
很快,鲁大娘端上了饭菜。简单却热气腾腾。
一盘油亮的炒土豆丝,一盘金黄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碗奶白色的白菜豆腐汤,中间是一碟切好的流油咸鸭蛋。最中间,是一小盆冒着尖的二米饭。
饭菜普通,却散发着家的味道。
鲁国庆拿出半瓶本地高粱酒,给墨剑峰满上。
墨剑峰也不矫情,两人就着家常菜,边喝边聊。
从厂里老旧的设备谈到国外的先进技术,从过去的劳模荣誉聊到眼下的下岗困境。
鲁国庆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思路清晰,见识广博,而且对技术、对人情世故的理解都极为通透,言谈举止间有种远超年龄的练达,让他这老江湖由衷佩服。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
鲁国庆喝得脸上放光,兴致勃发,还要再去拿酒,被墨剑峰笑着拦住。
“鲁大哥,我酒喝好了。明天您还得帮我奔走打听呢,正事儿要紧!”
鲁国庆用力拍拍墨剑峰的肩膀,真诚地说:“老弟!跟你聊天,痛快!真痛快!你这朋友,我鲁国庆交定了!厂子的事,你放心,明天我就帮你打听!”
墨剑峰能听出来,他那份欣赏和想要鼎力相助的心,没有半分虚假。
离开鲁家时,已是星斗满天。冷风一吹,酒意微醺。
墨剑峰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心里却暖融融的。
那盆生机勃勃的君子兰和鲁家母子的质朴,驱散了夜晚的寒凉,也驱散了白天遭遇的腌臜气。
这一夜,招待所格外安静。他睡得格外踏实。
然而,睡梦中,前世父母容颜再次清晰浮现出来,他们关切的眼神,絮叨的叮嘱,如此真实,触手可及。
他猛地惊醒,窗外天光未亮。
心脏被思念和一种莫名的恐慌攥得紧紧的。他坐起身来,点燃一支烟,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去看望他们吗?这个念头疯狂滋长起来。
去看看尚且年轻的父母,去偷偷看一眼那个懵懂的少年自己?
可然后呢?又该如何解释?
这诡异的命运漩涡,会不会因他的贸然出现而彻底失控,反而吞噬掉父母原有的幸福?
这种可能性让他不寒而栗。
两个世界,两对父母,这份深重的牵挂成了最甜蜜又最痛苦的枷锁。
他独自坐在床边,直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窗外天色发白。
最终,他掐灭最后一根烟,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暂时不能去。
至少,在他真正站稳脚跟、拥有足够实力之前,绝不能去。
等到成功那时,哪怕天地翻覆,他也有能力保护所有人。
现在,他只能将思念深深埋藏起来,他打开窗,深吸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他感到兴奋起来。
当前最重要的,是在现实中扎下根。处理好红旗厂的事儿,赚到钱,不辜负吴翰林和鲁大哥的热忱,才是正途。
“可是,鲁国庆能搭上关系吗?”他心里又不免忐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