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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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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恋的第一个裂缝,是从沉默开始的。
起初,那沉默是细小的,不易察觉的。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一张张,看似相同,又带着细微的差别。差别在于,他今天回消息的快慢,在于他语气词里有没有藏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度,在于他会不会,在我几乎不抱期待的时候,突然发来一张他眼中的风景。
我开始习惯等待。
习惯在发出消息后,就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像完成一个仪式,然后假装不在意地去做别的事。看书,写作业,和室友聊天。但耳朵总是竖着的,捕捉着那一声特定的提示音。每次响起,心脏都会先一步做出反应,猛地收缩一下,才轮到大脑去判断是不是他。
大多数时候,不是。
那种从高空缓缓落下的感觉,经历的次数多了,好像也就习惯了。没关系,我对自己说,他大概在忙。他本来就不是喜欢时刻抱着手机的人。
可“习惯”这个词,本身就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悲凉。我好像,正在慢慢习惯这种单方面的、悬在半空中的状态。
我们各自进入了大学的轨道。他是通信工程,我是电子信息类,课表出奇地相似:微积分、C++、大学物理……我本该觉得庆幸,我们仍有共同语言。直到他轻描淡写地提到“C++还挺有意思的”,而我还在基础的指针上磕磕绊绊。
那一刻,高中成绩单上他永远靠前的名字,隔着屏幕,又一次压在我的呼吸上。
他军训结束得晚,我比他早几周开始上课。可不过短短几天,他就似乎已经追平甚至反超。我问他一道微积分的极限题,他没过多久就发来几条清晰的语音,一步一步讲解洛必达法则的适用条件。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沉的,带着一种理性的稳定。那一刻,我抱着手机,会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高三的那间教室,他还是那个我偷偷仰慕的、解题时闪闪发光的同桌。
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之间这道越来越宽的鸿沟?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缠绕。我害怕了。怕他解题时,会下意识地拿我的思路与他的比较,然后发现其中的笨拙与迟缓;怕他谈及未来的项目或竞赛时,会因为我的沉默而兴致索然;更怕他某一天会觉得,屏幕这端的我,已然跟不上他奔跑的速度,成了一个需要他停下来等待、甚至耐心解释的负累。
我奋力划水,生怕沉下去,更怕被他看见我在水里挣扎的狼狈。
有时,他也会给我一种错觉,一种我们很近的错觉。
他会突然说:“教我 C 嘎嘎吧。”
“没你强。”
“太虚伪了~”
他这是在……跟我撒娇吗?这个念头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我立刻回:“我超厉害的,什么都会,随便问!” 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察觉到的、想要证明什么的急切。看,我也有能让你请教的地方,我不是那个只会仰望你、依赖你的人。
这些瞬间,像黑夜里偶尔炸开的、小小的烟花,光亮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我心底积攒的所有灰暗。我会因为这一点点光,重新变得雀跃,重新相信,这段距离是可以被跨越的。
但烟花的余烬落尽后,黑夜还是黑夜。
更多的时候,是漫长的空白。是他回复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是他不再主动发起话题,是我发过去一大段生活琐事,只换来一个“嗯”或者“知道了”。
这种不被在意的感觉,比直接的争吵更让人无力。
不知是为了填补这份无力感,还是被大学里流动的鲜活气息所牵引,我竟做了一些过去不敢想象的事。
那个契机,是音乐社的破冰晚会。
我站上那个小小的舞台,唱了一首孙燕姿的《雨天》。
“谁能体谅,我的雨天……” 唱到这一句时,灯光微暖,台下目光汇聚,手心因紧张而潮湿,喉咙却异常干涩。初中时被同学夸赞歌喉的微小骄傲,与高中被专业人士轻点“音准稍差”的涩然,在那一刻交织。可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响起时,我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那细微的颤抖奇异地平复了。
心底某个紧绷的角落,仿佛被这陌生的认可轻轻熨过,舒展出一片温热的平静。
牵起这个契机的,是同院的周明轩。
他个子很高,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初次见面时,他穿着一件浅蓝与白色相间的条纹衬衫,搭配米色休闲长裤,整个人透着干净清爽的少年气。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唇角自然上扬,露出整齐的白牙,但语气里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冷静与分寸。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倾听时的姿态——微微倾身,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说话的人身上,仿佛此刻世间最重要的事就是听清对方说的每一个字。而他开口时,嗓音带着些微笨拙的质感,像秋日里晒得蓬松的棉絮,温暖又真实。
我们来自同一座城市,在破冰晚会前,他找到我,“叶初宜,你也去音乐社活动?一起吧,还有个老乡也去。” 同乡的情谊在陌生环境里总是显得格外珍贵,我们就这样熟悉起来。
而后,便是那个更出乎意料的展开。学院与音乐学院的联谊晚会,周明轩竟来问我,“你要不要报个节目?”
我当他是玩笑:“有音乐学院的人在呢……”
“你要是敢报,我就跟你一起。”
这本是带着调侃的推拒,没想过他竟真的将我们俩的名字报了上去。曲目是Taylor Swift的《exile》。骑虎难下,心里有纠结,有惶恐,但深处,却有一丝不愿退缩的意念在蠢动。我想试试,想证明那个在顾屿面前总是自卑怯懦的叶初宜,也能在别处发光。
定下曲目后,我们开始寻找排练的场地。我原本想着借用空教室,但初入大学,对繁复的申请流程和教室管理系统一无所知,在行政楼绕了几圈未果后,只能作罢。最终,我们将地点定在了教学楼后那片开阔的草坪。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我们靠着课表的缝隙,在日暮时分相约那里。
秋日的傍晚来得恰到好处,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光线变得绵软,像融化了的蜜糖,缓缓流淌在绿意未尽的草甸上。远处是学生们喧闹的谈笑,近处只有风掠过草尖的微响,和我们之间流动的旋律。
第一次尝试合音。他的声线偏低,沉稳如晚风;我的音色清亮,在渐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起初还有些生涩,节奏时有错位,但不过几个小节,我们便找到了彼此的频率。
“这里,我们同时换气。”他看着谱子,用笔轻轻点着节拍。我点头,在下一次副歌来临前,与他同步深吸了一口气。两股声流奇妙地汇合,交织攀升,将那句“I think I've seen this film before”演绎出宿命般的回响。没有乐器,我们的声音便是唯一的旋律,在空旷的草地上互相托举,彼此印证。
他的专注有种奇异的感染力,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投入进去。我们沉浸在歌曲的故事里,直到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圈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有一次,他拎着两杯奶茶走过来,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珍珠奶茶,”他递给我一杯,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天气,“第二杯半价。”
我愣了一下,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那句“不用了”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化作一句轻轻的“谢谢”。温热的甜意在微凉的秋夜里悄然氤氲开,我们反复打磨那些需要紧密配合的乐句,直到两个独立的声音逐渐融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直到暮色四合,路灯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为我们圈出一小片光晕的舞台。
在那片光里,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听着刚刚录下的和声,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在安静的空气里缓缓流淌。那不再是两个人在唱歌,而是一对搭档在共同完成一件作品。
我心里会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我会立刻想起顾屿,想起我们之间隔着山川河流的距离。然后是一种细微的、带着歉意的惋惜:要是此刻坐在我身边,听我唱歌、陪我练习的人是他,该多好。我和顾屿,甚至没有在共同的朋友圈里正式“官宣”过,我们的关系,像悬浮在真空里的秘密,熟悉的人心照不宣,却缺乏落地的实感。
最后一次排练效果很好,我们录下了最满意的一版。
两个声音缠绕、对话,如同歌曲中那两个互相诉说的角色。
“很好。”他收起手机,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我,那是一种对伙伴的肯定。
我心里那根因顾屿而始终紧绷的弦,在那一刻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一种陌生的、被平等看待的踏实感,悄然取代了长久以来仰视的疲惫。
混合着完成任务的兴奋与一丝难以言明的怅惘,我回到宿舍,点开与顾屿的对话框。之前一直不敢说,怕他误会,怕他觉得我“事多”,更怕他那句听不出情绪的“不介意哒”。但此刻,那股想要被他看见、被他认可的心情压倒了一切。
我先把录音文件发了过去。
然后,深吸一口气,才敲下文字:
下周学院联谊晚会,我要表演节目了。
和同院的一个男生…合唱这首《exile》。
发送完毕,心脏悬在半空。这其实有点可笑,我想。顾屿自己唱歌算不上好听,跑调走得理直气壮,但他喜欢唱歌,也不惧在人前展示,甚至去参加了他们学校的歌手大赛初赛。他曾说过,觉得我唱歌很好听。那么,这一次,就让他听听吧。听听这个离开了他的光环笼罩,正在笨拙地、努力地尝试绽放的自己。
屏幕那端,会是什么反应呢?
我不知道。
会追问吗?
然而,期待如同被投入深井的石子,连回响都变得奢侈。
他最终的回复,如同他以往的许多次一样,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平淡。
不介意哒。
记得录视频给我看。
没有追问,没有明显的情绪,像一阵轻风掠过湖面,涟漪散去,湖面依旧平静,映照不出我内心翻涌的波澜。
这份过分的“大度”,像一盆微凉的水,轻轻浇熄了我因排练和分享而燃起的、短暂的热望。他似乎只关心一个结果,一个被记录下来的、可供审阅的表演,而非过程里与我合唱的是谁。
联谊晚会当晚,后台灯火通明。
我对着镜子,仔细涂上淡淡的唇彩,换上一条之前犹豫很久才买下的米白色连衣裙,裙摆带着不经意的褶皱,是利落又温柔的休闲风格。周明轩则穿了一件莫兰迪黄色的衬衫,与他沉稳的气质奇异地调和。
我们彼此看到时,都愣了一下,随即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那点无意间形成的配色默契,让空气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站在侧幕,能听见台下嗡嗡的交谈声。灯光师调试着光束,一道雪亮的光斑在场内游移。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手心里沁出薄汗,喉咙发紧。
这场景,这灯光,这即将被无数目光注视的预感,是我高中时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的。只是那时,幻想的主角永远是那个在球场上奔跑的身影,幻想的观众里,也永远有他一个。而此刻,台下熙攘的人群中,没有他。
“到我们了。”
我深吸一口气,跟在他身后走上舞台。追光灯瞬间将我们笼罩,世界在强光下褪去了细节,只剩下舞台上的一方天地。
他自然地坐到舞台中央那把高脚椅上,身姿舒展。我则站定在立式话筒架前,指尖微凉地调整着话筒的高度。
台下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聚焦于此。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在微微发抖,握着话筒架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前奏的钢琴声流淌了出来,像月光漫过荒原。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掠过台下模糊的光影,然后,落在了话筒上。“I can see you standing, honey…”
我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就稳住了。当周明轩低沉的声音加入,与我交织在一起时,奇异地,那份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紧张感开始消退。我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被旋律和歌词捆绑在一起的叙述者。他坐在那里,像故事里那个冷静又伤感的锚点;我站着,仿佛是在质询,在倾诉,在完成一场与自我怯懦的告别。
“You were my town, now I'm in exile seeing you out…”
唱到这一句,一种奇异的力量感从心底升起。
灯光炙烤着皮肤,汗水或许浸湿了额发,但我的手心不再潮湿,喉咙不再干涩。我甚至敢微微侧身,与坐在椅子上的他对视,在歌词的间隙里,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这不是表演,更像是一次对过往那个瑟缩影子的挣脱。
那个在高中课堂上连发言都要心跳加速的叶初宜,那个在顾屿面前自卑怯懦、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叶初宜,正站在这里,被看见,被聆听。
而这份被看见的勇气,追溯其源头,竟也与他有关——是那份想要配得上他的、笨拙的努力,无形中推着我走到了这束光下。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在空气中震颤。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热烈而真实。灯光依旧刺眼,但我没有立刻躲避。周明轩从高脚椅上下来,走到我身边,我们并肩向台下鞠躬。在起身的瞬间,他偏过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很棒。”
那一刻,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巨大空茫的情绪包裹了我。我做到了,在这个没有他的地方,完成了一次小小的绽放。喜悦是真实的,可随之涌上的,却是更汹涌的思念——如果他也在台下,亲眼看见这一刻,该多好。这份崭新的、稍微变得勇敢一点的自己,最想被认可的来源,依旧是他。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后台,我拿起手机,想将这份激动与混乱一并分享给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忽然滞住。
该说什么呢?
说我在台上终于不紧张了?
说我和另一个男生配合默契?
说他没来,我很遗憾?
汹涌的分享欲,在联想到他可能平淡的回应,甚至那句听不出情绪的“不介意哒”时,骤然降温。我怕我絮絮叨叨的兴奋,在他看来是一种浅薄的炫耀;更怕我流露出的、因他缺席而产生的细微遗憾,会成为一种隐形的负担。
那股熟悉的、名为“谨慎”的力量,再次悄然攥紧了我。
我慢慢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还未褪去演出痕迹、却已写满小心翼翼的脸。
我把那些想说的话,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句“你在干嘛?”或者“吃饭了吗?”。连我自己都觉得乏味。
我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一边因为他的冷淡而难过,一边又在他偶尔施舍的温暖里迅速原谅所有。反反复复,情绪像坐过山车,而遥控器,在他手里。
我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那个曾经一心只有学习,好强又清醒的叶初宜,现在整天对着手机魂不守舍。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又控制不了。
是不是我们说的话,没有以前那么多了?还是说,热恋的温度,本来就会这样慢慢冷却?
我用力按熄屏幕,仿佛这样就能按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
昨晚,我梦到他了。
梦里的他没有隔着屏幕,也没有千里之遥。他就穿着高中那件再普通不过的校服,坐在我旁边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安静地写着作业。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
我没有紧张,没有刻意躲避,只是像最寻常的同桌那样,偶尔瞥见他微蹙的眉头,或是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细小习惯。心里是满的,像被温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的,却是一种久违的、无需任何证明的安宁。
在那个平行时空里,我们之间没有“男女朋友”这个需要小心翼翼维系的身份,只有触手可及的、令人心安的日常。
醒来后,盯着天花板上陌生的纹路看了很久,梦里的踏实感潮水般退去,露出心底更大一片空洞的滩涂。那种失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具体而沉重。原来只有在梦里,在那个关系尚未开始、也无需定义的回望里,我们才靠得最近。
今天天气很好,上海的秋天,天高云淡。我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着身边并肩走过的情侣,女生自然地挽着男生的手臂,头靠在他肩膀上,低声说着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悄悄话。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如果此刻他就在身边,我们会怎样?
是依旧隔着礼貌的距离并肩而行,还是……我也能那样自然地靠近他?
表白后那两次短暂的见面,连指尖无意间的碰触都会让我心跳失序良久,需要暗自调整呼吸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站在他身边,本身就需要耗尽全力去适应那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引力,更遑论那样亲昵自在的肢体接触。
那对于我和他而言,仿佛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星系。
那种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温暖,离我好远好远。
我和他,隔着的,不只是地图上那一段用厘米衡量的距离,还有屏幕上,那些冰冷的、需要反复揣摩的文字,和越来越长的、令人心慌的沉默。以及,那种因成长轨迹逐渐分岔,而产生的、更深更无力的鸿沟。
那盏连接着我们的小灯,还亮着。但我知道,它的光,越来越微弱了。
而我,除了看着它,等待着它要么彻底熄灭,要么被他重新拨亮之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感,才是异地恋里,最磨人的东西。它不喊疼,却让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站在这片南方的阳光里,像一个被遗弃的旧词,晾晒在与他无关的章节中。
然后,手机响了。不是消息,是直接弹出的视频请求。
他的脸,带着北京傍晚沉郁的蓝,毫无预兆地占满了整个屏幕。
“在干嘛?”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一点,也软一点。
“去图书馆。”
他沉默了两秒,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开口:
“那……国庆你回清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