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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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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男女相会,临别时赠以芍药,是表明爱意的无声之举。
四年前的那株芍药花,乃程月梢亲手栽种,耐心养了许多年。
那是,尚在懵懂豆蔻时,她与某个少年一起埋下的花种。
栽完花种那日,程月梢与他玩笑说,哪日这株花开了,他便要来娶她,若是敢不来,她就一辈子不再和他讲话了,蹲在她身旁的少年又惊又好笑,对她理直气壮的跋扈模样无可奈何,然后盯着她的脸,默默红了耳根。
程月梢见状玩心大起。
趁他不注意,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他好久才反应过来。
别开烫红的脸,少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年少无知的程月梢,也曾把玩笑当真,对未来满心憧憬,然而十七岁时的自己,却将那株养护了多年的芍药花,送给了只有数面之缘的遂王楚潦。自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宿谦玉。
十七岁的程月梢、身为程家女的程月梢、享受着程氏一门父母族亲多年庇护的程月梢,没法不为了整个程家去打算。
程月梢不是个轻易会悔恨自己所作所为的人。
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哪怕事到如今,宿谦玉已重回京城大权在握。
她纵使不甘,也绝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
只是此刻回想起来,她的眼皮跳的好厉害。
拉扯着她的心口,都在隐隐发疼。
程月梢的脸色都苍白得像个病人了。
楚潦将她拥回怀里,探了探她的额头。
“你怎么了?”
他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不禁蹙了蹙眉。
程月梢此时又想起了昨日冗长的梦境,郁结难舒:“只是、只是方才意识到,我们竟已在一起四年,心中忽然害怕起来……”
她实在是没法告诉他,她到底做了什么梦。
梦中的她除了一杯毒酒,什么都不剩了。
楚潦拍拍她的背:“怕什么,我在呢。”
程月梢总算得到了几分安抚。
她深深呼吸着,将脸再度埋进他怀里。
“王爷。”
“嗯。”
“夫君。”
“嗯。”
“你会抛下妾身吗?”
“嗯?”
“王爷,我不能没有你。”
不等楚潦有更多的反应。
程月梢已埋着脸哭腔连连。
“明镜~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俨然是一副没有他便活不下去的样子。
楚潦宽慰地拍着她的背,暗里哭笑不得。
当她开始叫他“明镜”的时候,通常没什么好事。
“永远都不会丢下枝枝的。”
但楚潦还是很爱听她唤他“明镜”。
事实上楚潦很清楚,他的枝枝贪财好色,对他总是撒谎成性,推己及人的,她不爱把他的话当真,可他对她,永远都只有真心话。
不论如何,她总归是在他怀里。
骗人是对他,装乖卖巧也是对他。
这就够了。
……
程家姨母程美芸来到妆阁门口。
见到鹣鲽情深的两人搂在一起,亲昵非常。
她抬手叩了叩房门。
“王爷。”
听得动静,窝在楚潦怀中的程月梢羞臊埋脸。
楚潦揽着她的腰,柔和地轻吻她的前额,招手示意程美芸进来。
程美芸缓步上前,福身行礼:“王爷,梁知事让奴婢来知会王爷,来客已送走,您要的车马业已备好,敢问王爷几时出发。”
楚潦问:“他人呢?”
程美芸说:“正在碧水院仪门前候着。”
楚潦低眉瞧了瞧怀里的女人,静默一瞬后,语调平常地交代道:“让他稍候,一会儿便出发。”
听到这里,埋头佯做怕羞的程月梢探出了一双眸子。
“这么急着出发,不用了早膳再走吗?”
说完话,小心翼翼地去与程美芸对眼色。
程美芸只无奈一笑,一声不发。
却听楚潦回道:“枝枝贯是看重体面的,今日梳妆挽发又格外别致,再陪你用早膳的话,对着你这张倾国倾城貌,我怕是要舍不得离家出门办事了。”
程月梢自知生活奢靡繁冗,平日里用个早膳,近旁伺候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眼下不管他是否有意点她,她都不好再说什么,驳他话不怕他恼,只怕她多说两句后,他当真改变主意不走了。
于是程月梢连忙挤出一个标致的微笑,拨开楚潦搭在自己腰身上的手掌:“那你早去早回吧。”
楚潦看穿她心思,面带笑意不作点破。
如常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往外走。
程月梢对他挂在嘴上的牵念很是受用。
一时间有些飘飘然。
对每句交代都连连点头应好。
此时梦魇带来的消退大半,程月梢也不自觉地容光满面。
立在门口的程美芸半掩着面,藏下几声嗤笑。
等楚潦出了房门,程月梢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起身,拉上程美芸笑道:“那、那我和姨母送送王爷。”
……
出仪门,又过正殿到门口。
几匹通体黑亮的骏马正踱着蹄子等候。
随行去狄阳县的七八个亲卫引着马儿,一个个面上都没什么表情,见门口白石台阶上来人,未敢抬眼去看楚潦,已相继在马蹄旁屈膝跪下。
程月梢堆着笑,从王府知事梁集风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楚潦系上,又取了剑递给他,总算是将这一行人送走了。
瞧着他仪容翩翩,风姿隽秀的模样,程月梢心中直想笑,她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会使剑了。
真是技拙把戏多,学疏而器繁。
回转内院的路上。
程月梢打发了红鸾与青鱼几人备膳蟾光楼。
那是她嫁予楚潦后,王府新修的四层小楼。
取名蟾光,暗合了她的名字。
有观星揽月之意。
不论是看戏听曲,还是饮酒作乐,蟾光楼内,皆陈设完全,遂王府亦有长聘在府的舞姬乐师、皮影戏子、说书女,供遂王妃平日里赏玩。
但程月梢这次不打算弄得太热闹了。
她今日只要吹着晨风,饮两杯日铸雪芽,再吃几块红豆小米糕,待撤了膳桌后,便躺在她的小椅子里翻阅爱不释手的《闺中艳谭》。
且先吃饱喝足。
什么噩梦,都不值一提。
程月梢走着,挽住程美芸的胳膊,亲密地靠过来。
“姨母,太好了,他终于走了。”
程美芸抚了她的发顶,笑道:“王妃方才不是还恋恋不舍的。”
程月梢不以为然:“那不过是逗他开心。”
也就楚潦这种傻子,把她的好听话当真。
程美芸温和笑着,将她搀好,一齐往蟾光楼去:“原来是您逗王爷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爷在哄您高兴呢,毕竟您的笑容胜春景三分。”
程月梢不满地甩了甩她的胳膊。
“姨母别取笑我了。”
好容易打发掉了旁人,她可不想听姨母说这些。
程美芸带着几分赔罪笑了笑,再度搀她搀好,也不再打趣。
主子嘴上唤着姨母,但那不过是看在情分上的关系。她们之间并无多深厚的血脉亲缘。
程美芸自然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
再说也正是因为这并不深厚的亲缘,程美芸才更能懂得她的宽厚。
回想起大小姐远嫁西陵时,自小陪伴在她身边的婢女,程月梢一个都没带,不是不能带,而是远嫁陵州,她也不知几时才能回京城,作为主子,程月梢怕因为自己的婚事耽误了那些女孩。
毕竟那些个婢女,一个个也都有父有母。
也有自己的生活。
以至于到了这遂王府,对着身边伺候的人,程月梢也总是思虑甚多。
诚然在程美芸看来,自家大小姐有时候就是想太多。她私以为,如今身为王妃的大小姐,根本不需遮掩什么,青鱼还有红鸾她们,明白她的本心,终究都会真心喜欢她、爱护她。
“姨母,我昨日做了很坏的梦,我没法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很坏,一会儿我一定要多吃点,好好安慰安慰自己……”
正说着话。
一身着轻便红衣的年轻女子从檐上飞身下来。
劲风扫起,足尖点地的声响低如石子掠过。
“东家!”
女子站稳,一甩高束起的长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甜瓜。
她握着甜瓜啃了两口,囫囵吃掉,才又冲着程月梢喊。
“早啊,东家!”
程月梢对她的莽撞早已见怪不怪。
“早啊,飞岚。”
程飞岚嘿嘿笑了笑,吃着甜瓜,跟着她们一齐走。
程月梢从不责备飞岚的莽撞与不知礼数,一是因为飞岚着实天赋异禀。她虽年岁比她还小,身手却已极佳,少时在京城同人比斗,未尝败绩,后有身长九尺的北戎族高手与她讨教切磋,飞岚亦是小胜一筹,程月梢打心底里为她骄傲。二则是因为,自己多多少少沾几分护短,既带着族亲远嫁,受她们看顾保护,便由不得她们再受其他委屈。
初到陵州时,程美芸也曾想过,多教飞岚一些礼数,但飞岚说,她生来卑贱,不识诗书,不懂宗亲之家的繁文缛节,于她来说,王爷,那是天下人的王爷,王妃也是天下人的王妃,只有东家,是她一个人的东家。她既吃着东家给养,便只懂得尽心尽力给东家办事。
听了这一番解释后,程月梢欣然默许了飞岚像往日那样东家长、东家短的,除了她以外,旁人谁也使唤不动。
“一会儿你们陪我上蟾光楼用膳罢。”程月梢说。
程飞岚嘴巴离开啃剩半个的甜瓜。
“嗯?我也去吗?”
程月梢道:“对,你们都去。”
程飞岚忙摇头:“还是算了罢,那个王爷他平日里总是干干净净,身上还怪好闻,我这等粗人哪敢出现在他面前,再说了,东家你老是和他有事没事就亲起嘴来,我看着怪脸红的……”
说着,她还嘬了两口甜瓜皮,演给她们看。
“就像、这样……嘬嘬嘬……”
程月梢气呼呼地上前捶了她胳膊一下。
只觉得她肉硬邦邦的。
有点捶不动。
一下子更气恼了,捏紧拳头接连捶了好几下。
“哎呦、哎呦——东家饶命——”
程飞岚哪敢说她知道王爷今日要出门,连连躲闪求饶:“行行行,我不说了。”
一旁的程美芸乐呵呵地笑着,实在爱看她们打闹。
程月梢收了神通,瘪了瘪嘴,强摆出威严来:“他都出门去了,不必提他。”
程飞岚也怕她真恼了,甜瓜都拿一边去不吃了,赶忙低着头凑过来:“我不是真要取笑东家,我也只是想逗东家你高兴高兴……”
程月梢乜她一眼,不说话了。
要说高兴,当真是高兴了一下。
楚潦也爱哄她高兴。
但飞岚逗乐时的这种高兴,似乎与跟楚潦在一起时候的高兴不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程月梢说不上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想到他。
他不在自己跟前,她明明更该乐呵了。
真真莫名其妙。
将他的名字甩出脑袋后,程月梢一板一眼地向身旁的人下令,让她们今日谁也不许提及王爷。
程美芸笑着应下,倒也没太当真。
只当是年轻人之间的说笑打趣。
等一行人早膳过去,程月梢上了阁楼,躺在望月榻上,程美芸依照吩咐,去取了她藏着的话本子过来时,才本着开解之意开口:“其实王爷待您挺好的。”
此时阁楼上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望月榻上的程月梢接了书,翻开印着《夏风志》几个大字的伪装书封,正对着抄写了《闺中艳谭》四个小字的真实书名。
程美芸搬来一旁的小凳坐下,不轻不重地给她捏着腿:“王爷平日里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拿给您,吃穿用度都是独一份的,在奴婢看来,不论是对王妃,还有随您远嫁而来的程家十几口人来说,陵州也没什么不好。”
“好是好……”
程月梢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离了京城,长久与亲人分隔。
但她们到手的银子更多了。
程月梢乐见自己的族亲过得不错。
“可陵州毕竟只是陵州,不是京城,他的金顶马车,四马驾辕,钟鼓仪仗,还有那么多珠宝首饰,我能显摆给谁看呢?”
富贵不就是用来显摆给别人看的吗?
程月梢说着,语调带着几分浓重的哀怨。
程美芸替她捏着腿,浅藏笑意:“这样吗?”
程月梢将话本子挪到鼻翼下,晶亮的眸子探寻地看向她。
程美芸问:“您真是为了这些浮华嫁给王爷的么?”
程月梢反问道:“不然呢,要不是为了这些,谁会嫁给他这种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呆子?姨母,你还记得吗,当初他受先帝诏令,谒见天子,住在京城明贤馆时的事情吗?”
程美芸一时不明:“什么事?”
程月梢道:“就是他说要给我黄金的事情。”
“哦、哦……”
程美芸努力回想着旧事。
手中捏腿的动作都微微停了停。
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意识到自家王妃在说什么,程美芸连连发笑。
一贯稳重沉静的她,笑容藏也藏不住。
那日。
程月梢假借去明贤馆拜访某位沾亲带故的夫人为由,去与那位风华正茂的遂王殿下偶遇,于梨花院中一棵白梨树下,两人打了个照面。
当时的楚潦只身一人。
一袭玄色织锦的遂王殿下长身玉立,气度不凡,比之传闻与画像,更是英俊挺拔。程月梢对他的皮囊颇为满意,便信心十足地上前去,自报家门,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展露自己的博古通今,温婉贤淑,非得同他谈论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但这位遂王殿下始终态度平平。
对于她所表现的学识,总是笑笑不怎么回话。
几番言谈之后,程月梢只好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她说,她要走了。
楚潦还是温和地笑笑,并不挽留,只是跟她说,明日若有空,可以再到明贤馆来寻他,他有一些黄金要给她。
一听黄金,程月梢便乐坏了,晃着程美芸的胳膊笑呵呵。
第二日,她梳了个容光焕发的妆,打扮精致,晌午一过就去寻他。
然后才知道,他要给她的是——黄精。
楚潦说她面色不佳,气血不足,近日必有气虚乏力、口干舌燥、食欲不振等症状,需要一些上好的黄精补气养阴。
程月梢那天,险些被他气死。
程美芸嗤笑几声,哭笑不得中继续给她捏腿。
“那还不是您自己,为了点小利失了心智。”
“他就是个呆子。”
程月梢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气呼呼的。
程美芸见她笑里含羞,不禁出声点破:“是呆子,您不也喜欢。”
程月梢不假思索地反驳:“我才不喜欢他,只是,不讨厌罢了。”
程美芸轻笑着,暗暗摇头。
程月梢假做看书,不愿再谈楚潦,嘴里满不在乎地嘀咕起来:“姨母,你懂吗,忘记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靠在另外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怀里。”
“……”
程美芸不懂。
程月梢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是不要说这些了,若是被什么眼线瞧见可不好。”
程美芸:“什么眼线?”
程月梢:“当然是楚潦的眼线。”
程美芸:“……”
程月梢:“这王府里,都是他的眼线。”
程美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