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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锁归辞·第一章雾入青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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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山的雾,是浸了十年寒的。
寅时刚过,江雾便从嘉陵江面上爬起来,顺着蜿蜒山道缠上崖壁,裹住竹林,将青川镇笼在一片化不开的朦胧里。石板路被雾打湿,泛着冷光,踩上去的咯吱声,在寂静晨色中格外清透,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雨夜,故人在书院廊下轻叩门扉的声响。
沈砚牵着一匹枣红马,立在镇口。月白长衫外罩着玄色短褂,腰间悬着柄狭长匕首,剑穗坠着半块羊脂玉佩,边缘刻着个“辞”字,被十年风霜磨得温润,却依旧清晰。他眉目清朗,下颌线绷得紧实,眼底藏着些化不开的沉郁,是跨越千山万水也未消散的执念。
“客官,这时候进镇?”守镇口的老丈裹紧蓑衣,声音被雾揉得发飘,“青川雾邪,卯时后才散,现在进去容易迷路。”
沈砚抬眼望进雾中,隐约可见错落的青瓦屋顶,犬吠声从雾深处钻出来,转瞬又被吞没。他收回目光,拱手道:“多谢老伯,我找个人,今日必须进。”
老丈打量他片刻,见他虽带风尘,却身姿挺拔,眼神亮得惊人,便侧身让路:“那你顺着溪边柳树走,别往西边望归祠去。”
“望归祠?”沈砚指尖猛地攥紧缰绳,指节泛白。
“唉,邪性得很。”老丈叹气,声音压低,“十年前山洪后,祠里道士就疯疯癫癫的,说藏着山神怒气。夜里常传哭声,镇上孩子都不敢去。前几日李家小娃,就是往那边跑了趟,至今没找着。”
沈砚心尖一颤。李家小儿失踪?望归祠?这与他沿途打探的零碎线索,竟隐隐契合。十年前苏归辞失踪前,最后传信便是说“青川有秘,祠中见”。
“老伯,那孩子失踪多久了?”
“三日了。”老丈摇头,“李婆子哭疯了,全镇人找遍山林溪边,没见着影子。有人说被山神掳了,也有人说掉溪里冲跑了……”
沈砚谢过老丈,牵马缓步入镇。雾气漫过脚踝,带着江水的湿寒,像极了十年前苏归辞离开时,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他没急着赶路,沿溪边石板路慢行,目光扫过沿途店铺民居,试图在朦胧中寻些熟悉的痕迹——当年苏归辞说过,青川镇的柳,是江南移来的品种,枝条比别处软些。
青川镇不大,依着青川山而建,小溪穿镇而过,溪边垂柳果然如记忆中那般,枝条垂在水面,被雾打湿后沉甸甸的。多数店铺还没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透出昏黄灯光,飘出的米香混着雾气,竟让他想起江南书院的晨读时光,苏归辞总爱揣着块桂花糕,在他读书时悄悄塞进他手心。
他在“王记杂货铺”前驻足,门是虚掩的。抬手敲门时,指腹触到门板的粗糙纹理,忽然想起苏归辞的手,总是带着墨香,指尖温润。
“谁啊?”门内传来沙哑声音,王掌柜探出头,五十上下,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见沈砚面生,警惕多了几分。
“掌柜的,叨扰了。”沈砚拱手,“我是外地来寻人的,想打听些事。”
王掌柜上下打量他,见他衣着体面,不像歹人,便侧身让他进来:“客官请进,喝碗热茶暖暖。”
店铺陈设简单,货架上摆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王掌柜倒了碗热茶递过来,水汽氤氲中,沈砚轻声问:“听闻镇上李家孩子失踪了,不知详情如何?”
王掌柜神色暗了暗,叹气:“那娃叫小石头,才六岁,乖巧得很。三日前下午,跟几个孩子在溪边玩,后来就他没回来。李婆子起初以为他串门,天黑了才慌神,全镇人找了好几遍,没半点踪迹。”
“可有线索?”
“倒是有个小娃说,见小石头往望归祠跑了,还说祠门口站着个黑影。”王掌柜压低声音,“但那娃年纪小,没人当真。望归祠那地方,谁敢轻易去?”
沈砚握着茶碗的手指收紧,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望归祠,苏归辞当年的信里,提的正是这里。
“那祠里的道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道士,住了快二十年了。”王掌柜皱眉,“以前倒正常,十年前山洪后就疯疯癫癫的,头发胡子乱糟糟,见人也不说话,只会傻笑。有人说他被山洪吓疯了,也有人说他得了山神指点。”
“十年前的山洪,当真只是天灾?”沈砚追问。他沿途听人说,那场山洪来得蹊跷,一夜之间淹了大半个镇子,死了不少人,而苏归辞的家族,正是在那场山洪后败落,他也自此失踪。
王掌柜脸色骤变,眼神躲闪,下意识看了看门外雾气:“客官,这话可不敢乱问。乡绅老爷说那是天意,他组织人救灾,才保住剩下的人。”
沈砚见他隐瞒,便不再多问,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多谢掌柜告知,这点心意。日后若有小石头或望归祠的消息,还请告知。”
王掌柜推辞不过,收下银子,看着沈砚牵马远去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雾中,沈砚的身影渐渐模糊,像极了那些年偶尔出现在镇口,打听苏家人消息的异乡人。
沈砚找了家靠近溪边的客栈落脚,安顿好马匹后,换上便于行动的短打,将匕首藏在腰间,悄悄溜了出去。他要去望归祠,那是苏归辞留下的唯一线索,或许藏着他失踪的真相,也藏着十年前山洪的秘密。
望归祠在镇西山脚,院墙倒塌大半,门楣上“望归祠”三个大字被青苔覆盖,模糊不清。周围杂草比人还高,透着阴森气息,与记忆中苏归辞描述的“青瓦朱门,祠前种菊”判若两人。
他轻轻推开门,吱呀声在雾中格外刺耳。门内积满灰尘,散落着枯叶,角落里结满蛛网。正中央的神像模糊不清,香炉里插着几根熄灭的香,地上散落着纸钱灰烬。沈砚的目光扫过四周,忽然停在神像底座的角落——那里有块新鲜泥土,印着个小小的孩童脚印。
是小石头?
他顺着脚印望去,只见脚印延伸到祠堂后院。沈砚握紧匕首,快步走去。后院院墙已完全倒塌,与山林相连,雾气更浓,能见度不足三尺。刚走进后院,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拨开草丛。
“谁在那里?”沈砚大喝一声,朝着响动方向追去。
雾中,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钻进竹林。沈砚紧随其后,竹林里光线更暗,树枝交错,雾气缭绕,根本看不清前方身影。他凭着声音追赶,不知跑了多久,脚下突然一滑,重重摔倒在地。
匕首从腰间滑落,半块玉佩掉了出来,在昏暗中泛着微光。他正要爬起来,忽然感觉到身后有气息逼近,带着淡淡的药草香——那是苏归辞惯用的安神香味道,十年未变。
沈砚猛地回头,雾气中,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男子立在那里,清瘦挺拔,长发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盛满了山川河流,与十年前在江南书院的月光下,那个对他浅笑的少年,一模一样。
“归辞?”沈砚的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复杂的情绪,像被雾笼罩的湖面,看不真切。他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玉佩,指尖触到那刻着“辞”字的边缘时,微微顿了顿。
“你是谁?”男子的声音清越,却带着久病的沙哑,像被风吹散的琴弦声。
沈砚心头一痛。十年光阴,他竟认不出自己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步步靠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是沈砚。归辞,我找了你十年。”
苏归辞握着玉佩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后退一步,眼神中带着警惕与疏离,却在看到沈砚眼底的红血丝时,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青川山雾大,客官认错人了。”他转身就要走,脚步却有些踉跄。
“我没有认错!”沈砚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带着薄汗,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你的左手虎口处有个小疤,是当年替我挡暗器留下的;你喜欢在书案上摆一盆兰草,说它耐阴;你还说过,等我们考完科举,就一起回江南,在西湖边买个小院……”
这些细节,十年间他从未敢忘。
苏归辞的身体猛地一僵,肩膀微微颤抖。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沈砚,这里危险,你快走。青川镇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除非你跟我走。”沈砚握紧他的手腕,不肯松开,“十年前你不告而别,我找了你十年,从江南到蜀地,从未放弃。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雾气更浓了,将两人裹在其中。苏归辞缓缓转过身,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阿砚,你不该来的。十年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我没变。”沈砚抬手,轻轻拭去他的泪水,指尖带着他一路奔波的温度,“我找你的心,从未变过。当年的事,山洪的真相,矿场的秘密,我都会查清楚。你信我。”
苏归辞望着他眼中的坚定,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书院里,为了护他,敢与权贵子弟对峙的少年。他哽咽着,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半块玉佩。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找到望归祠了!乡绅说了,见到可疑之人,直接拿下!”
苏归辞脸色一变,拉着沈砚就往竹林深处跑:“快走!他们是冲我来的!”
沈砚握紧他的手,跟着他在雾气中穿行。十年未见,两人的默契依旧,他能精准地跟上他的脚步,避开脚下的障碍。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一颗悬了十年的心,终于落了地。
雾锁青川,十年寻觅,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归辞。而这场跨越山海的重逢,只是这场关乎真相、正义与爱恋的较量,最初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