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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将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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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
孟诉攥着一个不到拇指长的小琉璃瓶,抓住了桅杆。
此时船尾正在缓慢下沉,甲板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了。
司融贴着琉璃瓶往里看,里面是如同蚁卵一般的红色药丸,约有百枚。
这就是小熹从杨文宾身上偷到的东西,也是杨文宾发誓将整艘船翻过来也要找到的东西。
司融忽然有点想在杨文宾的遗容上呼一巴掌,净说些晦气话,这下船真快沉了。
孟诉往下看了一眼,说:“如果我们爬得够高的话,还能撑一炷香的时间。”
“等支援到了,黄花菜都凉啦。”司融将那琉璃瓶塞到腰间暗袋里,叹了口气,“他们赶到这要多久?”
“若是从磐石角过来,再快也得半个时辰。”孟诉眺望海面,“不知磐石角的瞭望塔有没有看见我发的信号烟。”
爆炸引起的黑色浓烟中,一缕红色的烟雾早已飘到高空之上,只留一抹如血一般的痕迹。
无数平民绝望地往高处攀爬,护卫和船役们还不知自己已经被抛弃,正奋力将船上的货物从船身的缺口往下扔,以减缓商船沉没的速度。
可惜无异于扬汤止沸。
司融闷闷不乐地按了按暗袋里的小瓶,心不在焉地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和孟诉起争执的事。
孟诉此时正皱眉望着夏邑磐石角的方向,一夜操劳,他神劳形瘁,嘴唇因失血而无比苍白。
“缺心眼,”泰山崩于前,司融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那点儿女私情,“你跟一病号生什么气?”
他忘了自己也是个病号,眨眼间就把孟诉原谅了,没事人似的上前勾住孟诉的脖子。
“唉,平之兄,天公不作美,就算你再不情愿,也只有我给你陪葬了。”
孟诉看了司融一眼,转向无边的海洋,微微勾了勾嘴角:“为家国而死乃是至高荣耀,总比一个人无生息地死去来得好。”
他的瞳孔中,一半是海水深邃的蓝,一半是火苗极致的红。
其中蕴藏在最深处的,是司融从来没看懂过的执着,以及某种近乎苦涩的释然。
好在司融自觉向来就没看懂过孟诉,就这么默默地陪着他在火中看海。
忽然,孟诉说:“火燃起来了。”
司融“嗯”了一声,笑了笑:“怎么办,平之,我感觉我们好像欠了晏卡志士一个人情。”
晏卡志士击毁的船尾下沉,小熹所在的船头高高翘起,浓浓的烟雾正从甲板下冒出来。
如果不是小熹,他们不会知道只有火才能解决那些携带病原的人。
货舱的厕室内。
小熹咳嗽着,将木桶中的人一个个搬出来。
血点如同盛开在雪地上的腊梅一般盛放,小熹用双手搬动着他们,将他们的肢体摆放成安详的姿态。
随着时间过去,小熹的咳嗽中带出了血沫,她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被火灼烧的棉球一般融化崩塌,力气也变得越来越小。
可她的脸上和心中从未出现一丝恐惧,她神情淡然,嘴角还带着一抹像是大仇得报一般的解脱。
将所有人搬出来,缠满了绷带的人摆满了这间厕室,他们整整齐齐地躺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着。
小熹握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的手,轻声说道:“人可只为自己而死,但不可只为他人而活。”
当然,是用的阿斯卡语。
小熹知道,这是此生自己最后一次说这句话了。
她像是一个贪嘴的孩童,将糖含在嘴中抿了又抿,低低地重复了几次这句话。
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有地上的102具垂死的人陪着她。
她垂头默哀,再次为自己需要杀害他们而道歉。
尽管他们活在极致的痛苦中,已经和死无异了。
片刻后,站起身来,吃力地掀起帆布,将所有人盖上。
木桶被她堆放到帆布上,她点燃了身上带着的所有火折子,投进那堆昏暗厕室中的阴影。
堆积的尸体和木桶的影子,看上去简直像越不过去的山。
做完这一切,小熹瘫坐坐在地上,感受到了黏腻的火油中,手上异样的触感。
尽管知道那是什么,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样。
那薄而有力的手掌上已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肉色鳞片,她的手现在看上去简直像一条变异的鱼,她哭笑不得地想着。
火焰自那小山上蹿起来,照亮了她的脸,她在火焰带来的温暖中喟叹了一声。
随后,她动作一顿,迟疑地低下头,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只轻轻地摸了摸,她便放下手,用最后力气将自己挪到角落里,侧着头,不去看那火光。
好温暖,温暖得让她差点忘了,晏海要入冬了。
她空洞的双眼凝视着黑烟和陈旧的厕室,尘世的一切在她眼中颠倒,燃烧中的病原携带人的面庞在她眸中扭曲成喜悦的神情。
似喜似悲,似嗔怒,似忍辱。
最后,她合上这双看尽了太多肮脏的眼睛,将最后一滴泪洒进自己的叹息中:“利安德啊,利安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那微弱的疑问湮没在甲板的倒塌声中。
司融和孟诉在船彻底沉没之前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雪薇,或者说雪薇的尸体。
各种残肢碎片洒满了甲板,连船帆上都沾了血迹,船首楼的人看样子全都死了。
断琴插在断壁残垣中,弦丝在风中飘摇。
昨夜子时登船时语笑喧阗的景象荡然无存,不幸的人搂着亲友的尸体悲痛欲绝,尚有求生本能的人拼命地你推我挤,往高处攀爬。
懵懂无知的孩童自母亲变得冰凉的臂弯中滑落,从倾斜的甲板上滑向另一边冰凉幽深的海洋——
——司融一把捞起那吓傻的孩子,塞进一个女人的怀里,在她耳边大喊:“别哭了,活命要紧!”
那女人下意识松开了怀里抱着的半截男人,紧紧地抱住了孩子。
她哭嚎着,那哭声宛若垂死的哀鸣,撕心裂肺,仿佛要流出血泪来。
哭完最后一声,她将自己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吼了出来,只剩下一定要活下去的决心。
她最后看了尸体一眼,坚定地用掌根抹去眼泪。
一手稳稳托着孩子的头颅,拼命地往高的船头方向跑去。
越来越多的人挤到甲板上,锅炉工、船役、监工、护卫,还有船主等一干为苟家卖命的人。
从远处看,就像是一根蘸了蜜糖的树枝被放在了地上,蚂蚁都争先恐后地往顶尖的那一点甜蜜爬去。
只是吸引蚂蚁的是食物,促使人类这样做的,是求生的意志。
后来者踩着先来者的身体,先来者推搡着踩在自己头上的人。
高高地攀在桅杆上的人太多,你挤我推之间,人掉了下来,摔在海面上如同摔在平地上,人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沉进了海里。
这艘船虽然大,但到底是艘商船,载了太多的货物,仅凭几十个船役争分夺秒地往海里卸货,根本无法减慢它沉没的速度。
已经快到午时,海面趋于平静,只轻微地泛起无伤大雅的波澜,仿佛静静地看着,在这汪洋中挣扎的人类绝望惨死的场面。
今日是个晴天,冷冰冰的秋日太阳撒下,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此刻天地间,只剩下眼前的生死一件大事。
司融的右臂彻底不听使唤了,他用左手抄起一具尸体扔下去,额角的汗珠顺着颊侧流到下颚,在风中泛着冷光。
孟诉推了司融一把:“你别管了,我来,你先去找地方待着!”
司融气喘吁吁地摇摇头,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他扭头看着已近在咫尺的海水,如同狩猎者一般蛰伏在近处,随时会扑上来要了他们的性命。
甲板的倾斜程度让平民已经难以站立,无数没有抓稳船舷的人倒饺子一样坠到海里,更致命的是撞到了飘在海面上的船体部件,当即血洒汪洋。
此刻很难让人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抬头望去时,高高翘起的船头遮天蔽日,同类的哭泣声塞满了耳朵,连用鼻子闻,都只能闻到鲜血和灾难的味道。
罪魁祸首自私地为自己的信仰光荣而死,无数被波及的人想要活着,却被无情地斩断了生路。
司融按着自己受伤的肩膀,脸色阴沉。
到底是为什么?
恨一个族群,必须要以伤害自己的族群来证明吗?
哪怕自己的同胞只是坐在了载有异族的船上?
数百个晏海人为寥寥几个阿斯卡人陪葬,这样也算“为晏海而战”吗?
他的胸口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愤怒,剧烈地起伏着,莫名的悲切将他笼罩。
司融发现,自己在为晏海的百姓不公,为所有因晏卡志士的行为而受到牵连的百姓而愤怒。
他咬牙一把拽住孟诉:“走!”
孟诉的胸口已经洇出一大片血迹,他顺势搀住司融,说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认为只是个寻常任务,没有带足人手,也没有带足装备。司融,我……”
司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闭嘴!”
孟诉略微吃了一惊,似乎很少看见司融这么真情流露的时刻。
司融一直是笑嘻嘻的,吊儿郎当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失忆了,忘记了对自己来说什么是重要的,所以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有也行没有也行。
孟诉从未见过司融如此生动的情绪,他似乎此时正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想把什么人给宰了。
他忽然惊觉,是自己将司融扯到这些恼人的事件中来的,如果不是自己,或许司融可以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闲散人,也不至于想现在这样有性命之忧。
二人狼狈地互相扶持,各有所思。
司融此时在想:我一定要把这些极端分子给处理掉,还晏海一个安宁。
巧的是,孟诉此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