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悬辞

5、甜糕

　　深秋的阳光总算挣脱了连日的阴霾，透过顾家老宅的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里的香樟树抽出了更多新叶，嫩绿的颜色衬着枝干的深褐，倒有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生机。只是老宅里的冷清，并未因这明媚天光减少半分。
　　顾父出院后便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除了佣人定时送去的饭菜，几乎不与任何人见面。房门偶尔打开一条缝，能瞥见他散乱的头发和布满胡茬的侧脸，曾经意气风发的商界精英，如今只剩满身的颓唐与麻木，连脚步声都带着沉重的滞涩。顾昇试过几次想与他沟通，都被一句“不用管我”挡了回来，最后也只能作罢，依旧每日泡在实验室，只是路过父亲房门时，脚步会不自觉放轻。
　　顾葳只在葬礼后匆匆回了趟家，处理完母亲的遗物交接，便又被公司的紧急事务催着离开。她走前给顾陌留下一张卡和一张便签，字迹依旧利落，却透着掩不住的疲惫：“照顾好自己和蒋越，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顾汀倒是回来了几天，祭拜过母亲后，陪着顾陌坐了半晌，话不多，只是偶尔拍拍他的肩膀，临走时塞给蒋越一个包装精致的八音盒，轻声说：“以后好好陪着你哥哥。”
　　家里的佣人也比以前更沉默了，走路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唯有顾陌和蒋越，依旧形影不离，成了这座冰冷老宅里唯一流动的暖意。
　　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蒋越拉着顾陌的手，踮着脚尖往厨房望：“哥哥，我记得顾妈妈去年这个时候，会做桂花糕的。”
　　顾陌的脚步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怅然。母亲的桂花糕是独一份的味道，软糯香甜，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每年深秋桂花盛开时，厨房都会飘满这诱人的味道。只是今年，再也没人会为他们蒸制这份甜了。
　　“厨房没有桂花了。”顾陌的声音有些低沉。
　　蒋越却没放弃，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后院的老桂树开花了！我早上看到的，黄灿灿的一大片！我们自己摘桂花，自己做好不好？顾妈妈以前教过我一点点，我记得步骤！”
　　看着蒋越眼里亮晶晶的期待，顾陌实在不忍拒绝。他点了点头，拿起墙角的小竹篮：“走吧，小心点，别摔着。”
　　后院的老桂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金黄的桂花缀满枝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微风一吹，香气便弥漫开来，甜得人心里发暖。蒋越兴奋地跑到树下，仰着头踮着脚，小手努力去够低处的花枝，奈何个子太矮，只能蹦蹦跳跳地去抓，鼻尖沾了点细小的桂花，像只毛茸茸的小松鼠。
　　顾陌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的模样，嘴角不自觉牵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他搬来一张小板凳，站上去轻轻摇晃树枝，金黄的桂花便像雨一样簌簌落下，落在蒋越的头发上、肩膀上，也落在竹篮里。
　　“哇！哥哥你看！”蒋越捧着竹篮，仰着头看落下的桂花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顾陌俯身，轻轻拂去他头发上的桂花，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别仰头，小心掉眼睛里。”
　　两人忙了半个多小时，才摘了满满一竹篮桂花。回到厨房，蒋越踮着脚把桂花倒进干净的筛子里，学着母亲以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挑拣着里面的杂质。顾陌则在一旁准备面粉、白糖和温水，动作有些生疏，却格外认真。
　　“哥哥，要放这么多糖吗？”蒋越凑过来，指着碗里的白糖问。
　　“嗯，妈妈说甜一点才好吃。”顾陌点头，想起母亲做桂花糕时，总会多放一勺糖，笑着说“孩子们都爱吃甜的”。
　　面糊调好后，蒋越自告奋勇地去刷模具，小手拿着刷子，把桂花蜜均匀地涂在模具内壁，动作笨拙却格外专注。顾陌把拌了桂花的面糊倒进模具，放进蒸锅里，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心里竟生出一种久违的平静。
　　等待的时间里，蒋越趴在厨房的小桌上，数着蒸锅里冒出的热气，时不时抬头问：“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好呀？我都闻到香味了。”
　　顾陌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阳光上：“快了，再等一会儿。”
　　蒸锅里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淡淡的桂花味混合着面粉的甜香，与记忆中母亲做的味道渐渐重合。顾陌的眼眶微微发热，仿佛母亲还在身边，正笑着看他们忙碌，轻声叮嘱“火别太大，不然会糊”。
　　桂花糕蒸好后，顾陌小心翼翼地把模具取出来，放在案板上冷却。蒋越迫不及待地想尝尝，被顾陌拦住：“等凉一点，不然会烫到。”
　　凉透后的桂花糕，褪去了热气，香气却更浓郁了。顾陌拿起一块，递到蒋越嘴边，蒋越咬了一小口，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桂花的香气萦绕在唇齿间。他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吃！和顾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顾陌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味蕾上蔓延，思念与暖意交织在一起，让他鼻尖微酸。他知道，这桂花糕终究少了母亲那份独有的温柔，但看着身边蒋越满足的笑脸，心里的空缺仿佛被填补了一角。
　　“哥哥，我们给顾爸爸送一块去吧？”蒋越突然说，小手捧着一块桂花糕，眼神里带着犹豫，却又透着一丝期待，“顾爸爸好久没出来了，吃点甜的，会不会开心一点？”
　　顾陌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他拿着两块桂花糕，带着蒋越走到父亲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爸爸，我们做了桂花糕，给你送一块过来。”
　　房门里沉默了许久，就在顾陌以为不会有回应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顾父站在门后，头发依旧散乱，眼神浑浊，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清明。他看着顾陌手里的桂花糕，目光凝滞了片刻，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们做的？”
　　“嗯，”顾陌点头，把桂花糕递过去，“用后院的桂花做的，你尝尝。”
　　顾父接过桂花糕，指尖微微颤抖。他低头看着那块金黄的糕点，上面还点缀着细小的桂花，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心底深处的记忆——每年这个时候，白湘云都会端着一盘桂花糕，笑着递到他面前，说“尝尝今年的新桂，甜不甜”。而他，总是或忙于工作，或应酬在外面，很少好好品尝过。
　　愧疚再次汹涌而上，顾父的眼眶红了，他咬了一口桂花糕，甜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他匆匆咬了两口，便转过身，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好吃，你们吃吧。”说完，便轻轻带上了房门。
　　顾陌和蒋越站在门外，能听到门内传来的压抑的呜咽声。蒋越拉了拉顾陌的衣角，小声说：“哥哥，顾爸爸是不是想起顾妈妈了？”
　　顾陌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这份迟到的愧疚能否让父亲重新振作，但至少，这一块小小的桂花糕，让冰封的父子关系，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回到厨房，两人坐在小桌前，慢慢吃着桂花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蒋越把自己碗里的桂花糕推给顾陌一块：“哥哥，你多吃点，顾妈妈肯定也希望你多吃点。”
　　顾陌看着他纯真的笑脸，心里的暖意越来越浓。他抬手揉了揉蒋越的头发，轻声说：“你也吃，我们一起吃。”
　　庭院里的桂花还在飘香，蒸锅里的余温尚未散去，老宅里的冷清似乎被这淡淡的甜香冲淡了些许。顾陌知道，母亲的离去留下的伤口不会轻易愈合，父亲的颓废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变的，但只要身边还有蒋越的陪伴，还有这份未凉的暖意，他就有勇气面对这座老宅的冷清，面对未来那些未知的风雨。
　　蒋越吃完一块桂花糕，小手紧紧握住顾陌的手，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哥哥，以后每年秋天，我们都一起做桂花糕，好不好？”
　　顾陌看着他眼里的光，用力点头：“好，每年都做。”
　　阳光正好，桂花飘香，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在这座经历过离别与伤痛的老宅里，守护着彼此的温暖，也等待着生活慢慢回暖的可能。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与期盼，都藏在了这软糯香甜的桂花糕里，藏在了彼此紧握的手心里，从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