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永不褪色的夏天 ...
-
第七章
我存在于那张被安放在书架最高处的全家福里。
我的世界,是方寸之间的凝固时光。
薄薄的玻璃,是我与现在之间永恒的距离,也是一扇永不关闭的窗。
我的笑容,
被永恒地定格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
手臂环绕着苏雯的肩膀,
她的头微微倾向我,眼里有光,
而我们中间,是咧着嘴、露出豁牙、
笑得没心没肺的小雨。
背景是我们曾短暂居住过的、
那个带有小院的老房子,
院子里苏雯种下的蔷薇,
在照片的一角虚化成一片温柔的粉白。
我不再是流动的风,
不再是拂过她们面颊的微风,
也不再是那无处不在的、静默的规则。
我是坐标,是印记,
是这段被密封的美好过往的、沉默的守护者。
灰尘偶尔会落在相框的顶端,
光线会随着日升月移在我脸上投下不同的明暗,
但我所处的那个夏天,永不褪色。
从这个固定的、
带着些许仰角的视角望出去,
我能将整个客厅,
乃至一部分餐厅和通往书房、卧室的走廊尽收眼底。
这个崭新的家,这个我已完全陌生的空间,正以一种蓬勃的、属于苏雯和小雨的节奏,呼吸着,生长着。
时间,在这里呈现出奇异的双轨。
苏雯的时间,是沉稳的河流,
河道宽阔,水流深邃。
她发起的社区屋顶花园计划已从图纸走向现实,
我时常“听”到她在电话里与施工方、物业、甚至兴致勃勃的邻居们沟通,
她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她的掌控范围,早已超越了这个小家,
向着更广阔的领域延伸。
她指尖沾染的,
不再仅仅是阳台盆栽的泥土,
还有更复杂的、属于项目和管理的尘埃,
但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而小雨的时间,则是山间的溪流,
进入了最湍急、也最易改道的青春期。
她的身高几乎追上了苏雯,
眉眼间的稚气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而敏感、
时而锐利的少年气息。
她的画作不再局限于那面巨大的油画墙,
画室的角落堆满了各种实验性的材料
——废弃的金属、破碎的镜片、风干的植物标本。
她的艺术探索,
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也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危险性。
我,这枚被钉在时光之墙上的图钉,
清晰地感知到,
一场风暴正在平静的生活表象下积聚着能量。
那能量的核心,
来自于小雨书桌上那张几乎被画笔和颜料罐淹没的“志愿预填表”。
危机的导火索,
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周末傍晚被点燃。
苏雯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
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但眼神依旧是清亮的。
她正站在阳台的夕阳余晖里,
给一盆新到的欧月修剪枝条,
动作专注而轻柔。
小雨从她的画室里走出来,
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新作品兴奋地展示,
而是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表格,脚步迟疑,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决绝与不安的神情。
“妈,”
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将表格递过去,
“志愿表,需要签字。”
苏雯没有回头,
完成了一个精细的修剪动作,
才缓缓直起身,接过表格。
她的目光落在纸上,仅仅一秒,
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降温,凝固了。
表格上,“第一志愿”那一栏,
孤零零地、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粗重笔迹,
填着一所全国顶尖、
也以难以考取著称的美术学院附属中学。
其下的第二、第三志愿,全是刺眼的空白。
阳台上的光线很好,
金色的夕阳勾勒出苏雯瞬间绷紧的侧脸轮廓。
她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看小雨,
只是指尖捏着那张纸,微微用力,
纸张边缘泛起细密的褶皱。
“李老师一周前和我通过电话,”
苏雯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波澜,
“她说,你最近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排名下滑了三十七位。数学和物理,尤其不理想。”
她顿了顿,终于转过身,
目光如两盏探照灯,直直地射向小雨。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让人无所遁形的审视。
“现在,告诉我,林小雨,”她用了全名,
这让话语带上了正式而沉重的分量,
“这份只指向一个目标的志愿表,是基于你对自身实力和未来道路清醒认知后的慎重选择,还是……”
她的声音在这里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像刀锋划过丝绸,
“……一次对现实困难的、情绪化的逃避?”
这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
瞬间剖开了少年人用激情和叛逆包裹起来的、脆弱的内核。
小雨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像是被迎面抽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她猛地抬起头,
眼睛里迅速积聚起被误解和侵犯的火焰,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棱角:
“逃避?你说我逃避?!那些该死的数学题、物理公式,它们除了消耗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的世界是画布!是色彩和线条!你明明知道我最擅长的是什么,为什么还要用这些垃圾来为难我?!这就是我的选择,我唯一的选择!”
她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
张牙舞爪,用尽全力维护着自己刚刚树立起的、摇摇欲坠的信念堡垒。
苏雯没有被这激烈的情绪撼动。
她甚至向前迈了一小步,
拉近了与女儿的距离。
她的身形比小雨纤细,
但在那一刻,却像一座山,
带着无可辩驳的威严。
“我知道你擅长画画,”
苏雯的声音依旧平稳,
但每个字都像经过冰水淬炼的钢珠,
清晰、冰冷、沉重地砸在地板上,
“但我不知道,我苏雯的女儿,会如此轻易地将通往未来的其他路径定义为‘垃圾’,并且准备用如此孤注一掷的、近乎自毁的方式,来证明她那未经考验的‘热爱’。”
“自毁”两个字,像淬了毒的箭矢,
瞬间刺穿了小雨所有的防卫。
她眼中的火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几乎要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受伤和难以置信。
“天赋是上天的礼物,但学识和毅力,是让你能接稳这份礼物的手掌。”
苏雯的目光毫不退让,紧紧锁住女儿,
“一个顶尖的艺术家,内心世界的广博必须远超其画布。一个连基础学科的挑战都无法面对、只想着走捷径的人,我不相信她具备穿透漫长艺术生涯中必然存在的孤独、瓶颈与世俗压力的韧性。你的这份‘唯一选择’,在我眼里,不是勇敢,是懦弱!是对更广阔未来的恐惧!”
“懦弱”!“恐惧”!
这两个词,比任何责骂都更具毁灭性。
小雨像是被彻底击垮了,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滚烫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
她用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和愤怒的眼神死死地瞪了苏雯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恨你”,
然后猛地转身,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冲回自己的画室,
“砰”的一声巨响,将门摔上。
那声巨响,在骤然死寂的客厅里久久回荡,震得相框玻璃后的我,
仿佛都感到了一丝微颤。
苏雯依旧站在原地,
维持着那个手持表格的姿势,
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掠过她的肩头,
照亮了她脸上细微的纹路和那双过于平静、以至于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
她站了足足有五分钟,
然后,极其缓慢地,
将那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志愿表,
对折,再对折,成一个整齐的方块,
轻轻放在了身边的茶几上。
她没有去敲画室的门,
没有试图安抚,
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母亲应有的心疼或焦虑。
她只是转过身,
重新拿起花剪,继续修剪那盆欧月。
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
剪掉多余的枝条,留下最富潜力的芽点。
但隔着这段距离,我能看到她垂下的眼帘,和那微微抿紧、失去血色的嘴唇。
她握着花剪的手指,
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在用强大的意志力,
镇压着内心那片因伤害女儿而翻涌的、痛苦的海啸。
她不是在惩罚,
而是在进行一场残酷的、
她自己同样鲜血淋漓的修剪。
剪去可能长歪的枝杈,
哪怕那枝杈上,也曾绽放过美丽的花苞。
僵持,如同浓雾,
笼罩了这个曾经充满生机的家。
接下来的几天,
家变成了一个无声的舞台。
小雨用沉默筑起了高墙,
她把自己彻底封闭在画室里,
只有画笔与画布猛烈撞击的声音,
以及偶尔泄愤般摔打东西的闷响,
宣告着她的存在和反抗。
她不再与苏雯同桌吃饭,
总是等苏雯离开餐厅后,才迅速出来,
胡乱扒拉几口冷掉的饭菜,
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自己的领地。
苏雯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依旧早起,准备早餐,
去社区监督花园进度,
处理工作,晚上回家做饭。
她甚至依旧会准备小雨爱吃的糖醋排骨,
将其保温在锅里。
但她不再呼唤小雨吃饭,
也不再试图靠近那扇紧闭的门。
她的平静,
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冰冷的正常,
比任何形式的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我从我的固定视角,目睹着这一切。
看着苏雯独自坐在餐桌旁,
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灯光在她头顶投下孤单的影子。
看着她深夜仍在书房工作,
偶尔会停下笔,揉着眉心,
目光失神地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
她的坚韧里,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
我知道,她在等待。
等待小雨情绪风暴的平息,
等待一个可以沟通的契机。
这场母女之间的战争,没有硝烟,
却关乎未来航道的走向,
谁先退让,似乎就意味着谁的原则崩塌。
转机,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厚重的乌云早早吞噬了夕阳,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
猛烈地抽打着窗户玻璃,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闪电像愤怒的银蛇,撕裂天幕,
短暂的惨白光芒瞬间照亮屋内,
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这样的天气,似乎也加剧了画室里的躁动。画笔摔落的声音,画架被推倒的闷响,
隐约传来,比雷声更让人心惊。
苏雯合上了手中的书。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风雨,
又听了一会儿画室里的动静。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开灯,
借着闪电偶尔带来的光亮,
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向小雨的画室。
她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画室内一片狼藉。
颜料泼洒得到处都是,画架歪倒在地,
几张未完成的画作散落着。
小雨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堆画材中间,
肩膀微微耸动。
墙上那幅巨大的金紫云霞油画,
在闪电的映照下,
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激烈的美感。
苏雯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
最后落在一张靠在墙边的画板上。
那上面是一幅新画,
风格与她以往的任何作品都不同。
画面主体是一个蜷缩在透明玻璃箱中的少女,
少女的四肢被扭曲的、如同荆棘般的黑色藤蔓缠绕,
箱外是斑斓绚烂、却遥不可及的世界。
整幅画充满了压抑、挣扎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苏雯在那幅画前停留了许久,
闪电的光芒一次次照亮她沉静的、看不出情绪的脸。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看小雨,
而是径直走向客厅的书架,走向我。
她的脚步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她伸出手,越过一排排书籍,
指尖最终落在我存在的这个相框上。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玻璃,
带来一丝微弱的震感。
她将我——这张承载着过往所有夏日、所有欢笑与依偎证据的全家福,轻轻地、珍重地取了下来。
雨水疯狂地洗刷着窗外的世界,
而室内,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
和小雨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苏雯拿着我,走回画室门口。
她没有进去,就站在那片狼藉的边缘,
站在光明与昏暗的交界处。
“小雨,”她开口,声音在雷雨的间隙里,
显得异常柔和,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你看看这个。”
小雨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
苏雯也不催促。
她只是用双手捧着相框,
让照片正面朝向画室的方向,
让闪电的光,一次次清晰地照亮我,
照亮我们三个。
“看看你爸爸,”
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暖,
像在讲述一个古老而珍贵的故事,
“看看他这傻乎乎的笑容。他那时候,刚搞定了一个大项目,高兴得像个孩子,非要去拍全家福。”
她的指尖,
隔着冰冷的玻璃,
极其轻柔地拂过我的脸庞,
拂过苏雯年轻的脸颊,
最后,
停留在那个豁牙的小女孩脸上。
“他当年,也面临过很多……很多重大的选择。”
苏雯继续说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相片,
回到了更久远的时光,
“他热爱建筑设计,曾经梦想着能留下传世的作品。但现实有很多考量,家庭的,责任的,机遇的……他最终选择的道路,或许不是年少时最狂野的梦想,但却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认为最能承载起我们这个小家幸福的路径。”
(这些话,有些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对小雨说过,也从未对我直言。此刻听来,像迟来的注解,让相片中的我,心潮暗涌,仿佛那凝固的笑容之下,又泛起了波澜。)
“他后来跟我说,”
苏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回忆的怅惘,
“他并不觉得遗憾。他说,所有那些看似绕远的路,所有那些为了‘务实’而学习的、看似与梦想无关的知识,最终都奇妙地融入了他的血液,成了他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独特方式,让他成为了一个更完整、也更坚韧的人。这些积累,让他在后来面对其他挑战时,拥有了更多的底气和选择权。”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相框,
沉静地、深深地望进画室里那个蜷缩的背影:
“小雨,我绝不是要扼杀你的梦想。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太珍视你的天赋,太希望它能尽情绽放,所以才如此苛刻地,要求你为自己准备好最坚实的土壤和最耐风雨的根茎。”
她的语气里,
那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悄然褪去,
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恳求的温柔:
“梦想不是赌徒的孤注一掷。它应该是一片你可以自由探索、尽情奔跑的旷野,而不是一条无法回头、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你现在所学习的每一门学科,都是在为这片旷野开拓疆土,是在为你铸造打开未来无数扇大门的钥匙。有了它们,你才能拥有选择‘不做什么’的底气,和‘能做什么’的无限可能。”
“妈妈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意气或畏难,就亲手将自己的未来,锁死在一个虽然耀眼、却可能异常狭窄的角落里。我希望你的翅膀,足够强壮,能带你飞向任何你想去的方向,而不是因为脆弱,在风暴来临时就折断在半空。”
她的话语,
如同窗外那温润而持续的雨水,
不急不缓,
却带着穿透一切坚硬外壳的力量,
慢慢渗透进这片被愤怒和委屈冻结的空间。
画室里,小雨那压抑的抽泣声,
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低低的呜咽。
她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
苏雯不再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双手稳稳地捧着我,
像捧着一盏虽不能驱散所有黑暗、却能指明来路与归途的灯。
闪电划过,雷声轰鸣,但在这一方天地里,一种奇异的、缓慢融解的宁静正在降临。
良久,小雨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布满泪痕,眼睛红肿,
头发凌乱,看起来狼狈不堪。
但那双曾经被愤怒和倔强充斥的眼睛,
此刻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被理解的触动,有看清自身狭隘的羞愧,
更有一种对母亲那深远用心的、迟来的领悟。
她的目光,
先是落在苏雯沉静而充满爱意的脸上,
然后,缓缓下移,
落在了我被捧着的相框上,
落在了相片中那个无忧无虑、被父母的爱紧紧包围着的、豁牙的小女孩身上。
那一刻,
时空仿佛交错。
过去的圆满与当下的冲突,
父亲的“选择”与母亲的“守护”,
都在这一瞥中,
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解。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踉跄着,
一步步穿过狼藉的画室,
走向门口,走向苏雯。
然后,她伸出双臂,
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地埋进了苏雯的肩窝。
那不是一个孩子的撒娇,
而是一个即将步入成年的少年,
在理解了生活的复杂与亲情的重量后,
一种带着疼痛感的、全然的依赖和回归。
苏雯闭上眼,
用力地回抱着女儿,
一只手仍稳稳地捧着我,
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拍着小雨的后背。
一滴泪,终于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
迅速隐没在小雨的头发里,无声无息。
窗外,雨势渐歇,雷声远去,
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
温柔地敲打着夜晚。
第二天,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明亮的早晨。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满客厅,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洗刷后的清新气息。
小雨起得很早。
她将自己重新修改过的志愿预填表,
工工整整地放在了餐桌苏雯的座位前。
第一志愿,依旧是那所顶尖的美院附中,
那个闪耀着梦想光芒的名字。
但在其下,“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甚至“调剂志愿”那些原本空白的栏位上,
都被认真地填上了其他几所学校的名字。
它们或许不如第一志愿那般耀眼,
但每一所都实力雄厚,各有特色,
如同几根坚实的支柱,
共同托举着那个最高的梦想,
也为其铺设了更多通往远方的、安全的路径。
苏雯起床后,看到了这张表格。
她拿着它,在晨光中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新填上的字迹,
眼神复杂,有欣慰,有释然,
也有一种见证蜕变的、深沉的感动。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温暖的晨曦,
准确地、温柔地落在我所在的书架高处。
她的脸上,
缓缓地、缓缓地绽放出一个极淡,
却无比真实、无比复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胜利的宁静,
有母亲独有的骄傲,
更有一种……一种与我,
与相片中那个永恒的夏天,
共享了这重要时刻的、无声的交流与确认。
她走过来,踮起脚尖,
将我——这个沉默的见证者,
从书架上再次取了下来。
她用柔软的棉布,
细细地、虔诚地擦拭着相框的玻璃,
拂去上面极其细微的尘埃,
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又像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仪式。
最后,
她将我重新、稳稳地,
放回了那个属于我的、能俯瞰整个家的位置上。
阳光更加热烈地涌进来,
照亮了餐桌上新插的、带着露珠的百合,
照亮了苏雯娴静的面容,
也照亮了小雨从画室走出来时,
那双虽然还有些红肿、却重新变得清亮和坚定的眼睛。
我知道,
她们又一次,
携手穿越了一场成长的暴风雨。
她们的纽带,
在经历了痛苦的摩擦与深刻的碰撞后,
非但没有磨损,
反而被打磨得更加坚韧、更加光亮。
而我,
这片被定格的时光,
这枚沉默的坐标,
将继续留守在这里,
在我的方寸之间。
以我最恒久、最安静的方式,
凝视着她们,祝福着她们,
陪伴着她们走向所有我无法参与,
却必将璀璨的,来日方长。
风会继续穿过她们的生活,
光会继续照耀她们的新世界,
而我的存在,已融入这永恒的静谧,
与这相框中,永不褪色的微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