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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虚无的凝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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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死了。
心脏最后一下抽搐的剧痛尚未完全消散，
意识却已经从那个被称为“林晓宇”的躯壳里剥离出来。
没有走马灯，没有天使指引，
只有一片轻得可怕的虚无。
再睁眼时，我已站在了自己的葬礼上。
深秋的风穿过我透明的存在，
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抛洒在墓园冰冷的石碑之间。
没有触感，只有一种贯穿灵魂的凉意。
前方，
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一个新挖的土坑，
像一群被无形之线牵动的剪影。
而那具昂贵的、
与我一辈子节俭风格毫不相称的棺材里，
躺着的正是我自己——四十六岁，失业，猝死于一个深夜，人生仓促得像个拙劣的玩笑。
我的视线，贪婪又痛苦地钉在两个人身上。
苏雯，我的妻。
她身上那套过于合身的黑色套装，
是去年我们一起逛街时精心挑选的，
她一直舍不得穿。
此刻，
她站得如同一尊雕塑，脊梁挺得笔直，
接受着亲友程式化的慰问。
点头，低语，面无表情。
只有我——这个世界上最熟悉她的人——
才能看出她那紧抿的嘴角在细微颤抖，
握住女儿的那只手，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
她在用全部的力气，
维持着这最后的体面，
抵御着生活给她的又一记重锤。
我们最后那次谈话，
是为了下个月的房贷，语气都不太好。
悔恨像毒蛇啃噬着我：
雯，对不起，对不起……
小雨，我的女儿。
她才十三岁，
瘦小的身体几乎被宽大的黑色卫衣吞没，
一顶棒球帽扣在头上，帽檐压得极低，
只露出一个被泪水浸得湿亮的下巴尖。
她的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她床头那个我送的、针脚歪斜的毛绒独角兽，
此刻正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错过了她的成长，
在她最需要父亲坚实臂膀的年纪，
我成了一个可悲的缺席者。
“小雨……”我本能地伸手，
想去拂去她脸上的泪痕。
指尖毫无阻滞地穿过了她的脸颊，
穿过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攫住了我。
我不甘地咆哮，在人群中疯狂穿梭，
对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嘶吼：
“我在这里！看看我！我还没走！”
徒劳。
我的存在比空气更稀薄，
声音比叹息更轻微。
哀乐、风声、啜泣声，
构成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我，是被彻底剔除的那一个。
我被无形的锁链拴着，
跟随她们回到了那个曾经充满油烟味、
唠叨和零星笑声的家。
玄关，
我的拖鞋还保持着最后一次脱下的样子；
沙发上，
那个被我压出凹痕的靠垫孤零零地放着；
书架里，
那些被我翻出褶皱的书籍落满了灰尘……
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我的离去，
又尖锐地提醒着我的存在。
夜晚，才是绝望真正沸腾的时刻。
苏雯终于撕下了白天的伪装。
她蜷缩在卧室的地板上
——我们的床上还残留着我的气息，
她大概无法忍受——脸深深埋进膝盖，
手里死死攥着我们的结婚证。
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
像受伤母兽的哀鸣，
一声声砸在我空洞的灵魂上。
我想拥抱她，想告诉她别怕，
可我的臂弯只能徒劳地环过她颤抖的肩膀，留不下一丝暖意。
小雨的房间，
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
我“穿”门而入，
看到她将头埋在那个丑丑的独角兽玩偶里，小小的身体因哭泣而剧烈起伏。
被子被她蹬到了一边，
如同她被骤然撕碎的安全感。
看着她们被痛苦的潮水淹没、窒息，
我的灵魂仿佛被投入油锅。
悔恨的藤蔓疯长，将我缠紧、勒痛。
为什么生前不再努力一点？
为什么把那些该死的压力扛在心里，
却忘了多对她们说几次“爱”？
我疯狂地渴望奇迹。
像电影里那样，一道白光，时空倒转，
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集中所有残存的意念，
向着记忆的深渊呐喊，冲刺。
回应我的，是更深的虚无。
没有重生，没有救赎。
只有这永恒而残酷的旁观，
这凌迟般的现在。
日子在悲伤中凝固，
又残忍地向前。
苏雯眼下的乌青连粉底都遮盖不住，
小雨的成绩单上开始出现刺眼的红色。
这个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向着我留下的深渊滑落。
不。
绝不能！
一个念头，带着近乎毁灭性的决绝，
从我灵魂核心炸开，
驱散了无能为力的阴霾。
既然回不到过去，
既然连触碰都是奢望，
那么，
就以这虚无之躯，为她们做最后一场抗争！
我不能让我的爱，
成为困住她们的永恒牢笼。
我要让她们快乐，
让她们走出这阴影，
让她们……彻底忘记我，
开启没有我的人生。
这个想法像淬火的刀锋，
带着撕裂自身的痛楚，
却也让我在这片绝望的混沌中，
第一次抓住了方向。
我“站”在客厅的中央，
目光扫过苏雯疲惫的睡颜，
掠过小雨枕边的泪痕。
生前，我以为力量来自于银行卡的余额，
能提供的物质保障。
此刻，在这绝对的虚无中，我才幡然醒悟：
当你能做的微乎其微，
当存在本身都成为负累，
那不顾一切的守护意志，
才是灵魂所能燃烧的，
最后、也是最强的力量。
苏雯，小雨。
我会用你们看不见的方式，为你们而战。
直到你们重新展露笑颜。
哪怕那笑容，与我再无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