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不语》南瓜邮差

4、孤僻的少女与神秘的访客（下）

　　渡鸦镇的冬天，从来只是一层薄薄的霜。变故发生在瑞雯出现的第二年，大雪像一块棺木，毫无预兆地落下，封住了所有的声响与生机。寒气钻入木缝，也钻进了人们的心缝里。

　　“快把衣服穿好，只穿裙子会感冒的。”希尔德神父拿起自己刚缝好的大衣，那粗笨的针脚像蜈蚣般爬在布面上，他将其披在瑞雯肩上。

　　瑞雯站在窗边，呵出的白气在窗户上晕开。“可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冷。”她眼睛眨了眨，窗外是一片死寂的纯白。

　　神父揉了揉她的小手，那触感让他依旧心头一紧——冰凉刺骨，仿佛她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外面的飞雪。

　　“喂！不是说好今天去外面堆雪人吗？”
　　咿呀呀的声音像像闹铃般穿透了雪后的寂静。她站在窗外，鼻尖冻得通红，却毫不在意。

　　这看起来真是奇怪，两个看似截然相反的人，却能在灵魂深处产生共鸣。

　　雪地上，两个小小的身影忙碌着。咿呀呀的手艺活像她的性格一样奔放，滚出的雪球坑洼不平，最终堆出的造型，像个发了芽的坏土豆。瑞雯则沉默而精细地雕琢着她的作品，每一个弧度都近乎完美，堆出了一个精致的姜糖人。

　　“咿呀呀.......我认为我的更好看。”咿呀呀掐着腰，仔细端详着两边的作品，最终毫不犹豫地宣布了自己的胜出。瑞雯则在旁边安静地鼓起了掌——这是希尔德神父教她的，当一件事顺利结束了，就得学会鼓掌。

　　推雪球的间隙，咿呀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漫不经心地提起：“你知道吗，好像咱们镇子出了点事，好多人在叽叽喳喳讨论着呢。”

　　“要失效了。”瑞雯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轻得像雪落。

　　“什么什么？要吃药了？”咿呀呀侧着耳朵，几乎要把脸贴在她身上，“你老是爱自顾自地说话！”

　　瑞雯晃神似的摇了摇头，瞳孔里一片茫然：“嗯？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啊！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说镇子里有人生病了吧！因为只有生病的人才会吃药嘛！”咿呀呀突然站起来，有一种自我说服般的自豪。

　　“是......这样吗？”瑞雯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雪人，仿佛那声音来自别的什么地方。

　　咿呀呀说中了。镇子上的确有人病了，病的是安德森先生。嘶哑的咳嗽声带着窒息感从他家的方向传来，夜以继日。医生们束手无策，最终只能从咳出的血丝和灰败的面色上，勉强判断那是肺痨。恐慌像瘟疫般开始蔓延。

　　“我看，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来着，像头牛一样，怎么会……”
　　“那肯定是因为这该死的大雪！我们这从来不下雪的！”

　　居民们裹紧了厚重的衣物，仿佛这样就能将病菌隔绝在外。他们谈论着，叹息着，眼神里交织着同情与恐惧。

　　“神父，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瑞雯在空荡的教堂里找到了希尔德神父，他惆怅地坐在长椅上。

　　“是啊孩子......”神父的声音干涩，“我的朋友现在生了重病，可我呢？我什么都做不了。安德森夫人现在连探望都不准许了！”他的叹着气，带着一丝抱怨的语气，仿佛把瑞雯当作了他世界上最后一个知心人。

　　“是因为安德森先生怕冷吗？”瑞雯接着问道。

　　“谁知道呢？如果这大雪能早点结束就好了……”希尔德神父摇着头，不愿再想当下的事实，仿佛只要雪停了，一切就能回到从前。

　　然而，雪没有停。它带走了安德森先生。

　　葬礼那天，全镇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在雪地里，像一群聚集的乌鸦。哭声此起彼伏，仿佛每个人都失去了至亲。希尔德神父强忍着悲痛，牵着瑞雯的手，走向墓园。

　　然而，愈是接近那片悲伤的核心，瑞雯愈是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起初，只是感觉有毛茸茸的、六条腿的蜘蛛在脑中的沟壑里爬行；随即，那感觉变成了蝎子的尾巴，狠狠扎入她的太阳穴。剧痛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猛地挣脱了神父温暖的手掌，朝着葬礼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胸口像被针扎般刺痛，她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空白。大脑里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她忘了自己为何奔跑，又为何会出现在这片陌生的雪原上。

　　就在她试图找回神智时，远方，一抹深红色撞入了她的视野。

　　像一滴血，落在了白纸上。

　　瑞雯僵住了，她感觉到一股陌生的能量在体内涌动，像沉睡的河流开始解冻。那红点越来越大，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一个穿着深红色长袍的身影，在齐膝的雪中稳健地行走。

　　约莫二十步的距离，那人停住了，也发现了她。

　　“嗯？为什么会有个孩子在这？”声音传来，清冽而中性。

　　瑞雯记着神父的教导：遇到陌生的可疑人，必须马上调头跑走。可她的脚此刻却像被钉在了雪地里。那身深红的长袍，如一朵绽放的玫瑰，在这片死白中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被吓到了吗？”那人靠近了，带着一丝微笑半蹲在她面前。瑞雯面前，是一张白皙如雪的脸，唇色像浸过樱桃汁，及腰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散落在雪地上。“不用担心，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安切斯特。你叫什么名字呢？”

　　“瑞雯。”

　　“瑞雯。”安切斯特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着这个名字的韵味，“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手，那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又和瑞雯的一样，毫无血色。

　　瑞雯犹豫着，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在肌肤相触的瞬间，安切斯特的笑容不容察觉地凝固了一下，随即化开一个更了然的弧度。

　　“是和我一样的人呢。”他用极低的气音念叨着。

　　雪地覆盖的渡鸦镇是一副别样的景象，大雪压住了黄泥巴的路面，也盖住了黑色的枯树，让原来的大草坪变成了一幅写意画。

　　“所以，您为什么来这呢？”瑞雯牵着安切斯特的手，漫步在回镇的路上。

　　“我想，是被指引来解决一些问题的吧。”安切斯特的目光掠过死寂的田野，语气悠远。

　　“问题？我们镇子犯了什么错吗？”

　　“不是你们的镇子犯了错，是有人让你们的小镇睡着了。”他的回答依然像谜语。

　　“那您去找安德森夫人吧！”瑞雯抬起头，看向他牛奶般白皙的侧脸，“她能解决镇子上的所有问题！”

　　“是吗？”安切斯特笑了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我就是来找她的。”

　　“不过，她的丈夫现在去世了，您还是别去麻烦她了，去找希尔德神父吧！他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虽然天天念叨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瑞雯极力想给出建议，来证明自己是小镇的一份子。

　　“原来如此，希尔德神父……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谢谢你，瑞雯。”他点了点头，以示感激。

　　接下来的路程，像一场奇异的散步。一个抛出问题，一个解答问题；一个追问不休，一个拓展话题。

　　接下来的几天里，安切斯特仍会时不时出现在镇子的角落，而瑞雯总能精准地发现他的踪迹，像被磁石吸引一般。

　　“您手上的这本书是写什么的呢？”瑞雯对他怀中那本厚如砖块的书产生了兴趣。

　　“嗯，我想，是记录一些有意思的事的吧。比如狼人啦，吸血鬼啦。”他的语气介于认真与打趣之间。

　　“狼人？那是什么？”

　　“就是长着狗耳朵，带着长长的獠牙，身上长着绒毛的怪人。”

　　“怪人？”瑞雯的瞳孔微微放大，“那他和我一样吗？我也经常被人叫作怪人。”

　　安切斯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不久后，安切斯特带来了离别的消息。

　　“我要离开小镇一阵子了，所以接下来可能没办法再和你玩了。”

　　“离开？要去哪里呢？”

　　“去到另一个地方探险。”

　　“那能带我一起去吗？”

　　“现在还不行。”

　　“那你还会回来吗？”瑞雯的声音里有一丝失落。

　　“当然。”他像是变戏法般，从长袍的内衬里掏出一个水晶玻璃球。球体澄澈，光辉从内部散发出来，如同萤火一般，在缓缓流转。“你看，它现在里面发着亮光，这就代表我和这个球很近。但是如果我离得太远的话，这束光就会消失。所以等你下一次见到它发光的时候，就代表我要回来了。”

　　他将玻璃球轻轻放在瑞雯掌心。那冰凉的玻璃球到她手上的瞬间开始变得温和而亲切。

　　从此，这玻璃球成了瑞雯唯一的珍宝。她将它摆在窗前，日复一日地凝视，等待那缕微光再次变得明亮。一年，两年，三年……时光在等待中流淌，直到安德森夫人葬礼当天的夜晚。

　　她正要入睡，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窗边渗出的、一丝微弱的、摇曳的光芒。

　　他就要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瑞雯就起了床，不由分说地拉着咿呀呀，奔向那片她与安切斯特初遇的雪原旧址。黄泥显露，早已覆盖了当年的雪痕，但在瑞雯眼里，这里的一切都烙印着那个深红色的身影。

　　“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他的，你知道吗？他给我分享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索菲娜你绝对会喜欢他的！”瑞雯的声音里有一股往常从未见过的兴奋与热度，她急切地想将自己珍藏的秘密朋友，分享给生命里另一个最重要的人。

　　然而，站在一旁的咿呀呀却异常地沉默。她看着瑞雯发光的脸颊，听着她语气里不容置疑的推崇，小小的拳头在身侧越攥越紧。

　　“索菲娜，你怎么了？”瑞雯终于停下了绘声绘色的描述，察觉到了挚友的异样。

　　“咿呀呀.......不喜欢他。”

　　她终于憋出了这句话，像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在此刻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