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给我的36封遗书》楠桉林

1、第一封信

　　小林：
　　展信安。
　　窗外的樱花开到了最盛，是那种泼泼洒洒、毫无保留的盛放。去年冬天修剪过的枝桠，此刻全被粉白的花簇填满，像被谁小心翼翼地捧了满枝的雪，却又在阳光里透着暖融融的粉，风一吹，花瓣便簌簌往下掉，带着几分慵懒的随性，落在阳台的木质栏杆上、我的棉麻裙摆上，还有摊开的米白色信纸上。纸面吸了花瓣上的潮气，洇出浅浅的、不规则的痕，像极了我此刻想起你时的心情——软乎乎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连呼吸里都飘着清冽又温柔的花香，缠缠绵绵，挥之不去。
　　我坐在藤椅上，身上盖着你去年给我买的米白色针织毯，毯子上还留着你惯用的雪松味洗衣液的清香。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在信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风轻轻晃动，像小时候你带我去公园，我们追着跑的那些光斑。手边的白瓷杯里泡着薄荷茶，是你特意为我种在阳台花盆里的那株，叶片被阳光晒得微微卷曲，泡出的茶带着淡淡的清凉，抿一口，舌尖的甘醇便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让人安心。
　　医生上周来复诊，语气很温和，却还是把“时间不算多了”这句话，轻轻放在了我面前。没有惊天动地的惋惜，也没有沉重到喘不过气的悲伤，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常。你当时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过来，带着熟悉的力量。我看到你喉结动了动，眼眶微微泛红，却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像以前无数次我遇到困难时那样，轻声说：“没关系，我们阿栀最勇敢了，还有我呢。”
　　可我真的一点也不难过。你总笑我是“乐观主义的小疯子”，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从裂缝里找到糖吃。以前我还会反驳你，说我这是热爱生活，现在想来，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被你喂饱了糖，所以才总能在平淡甚至艰难的日子里，尝到甜的滋味。生命里最甜的那块糖，早就被你偷偷放在了我口袋里，藏在时光的褶皱里，每当我想起，就会从心底里涌出暖意。
　　我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傍晚。我因为差三分没能考上和你约定好的重点高中，躲在学校后门的老槐树下哭。蝉鸣聒噪，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抱着膝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就在我哭得抽抽搭搭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你的声音，带着点气喘吁吁的急促：“阿栀，你怎么在这儿？”我抬头，就看见你趴在围墙上，校服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额头上沾着细密的汗珠，脸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灰印。你见我哭了，急得不行，从墙上翻下来，动作快得差点摔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到我面前：“给，我妈今天做的草莓蛋糕，我特意留了半块给你，甜的，吃了就不哭了。”
　　那半块草莓蛋糕还带着温热的温度，草莓的酸甜和奶油的醇厚在嘴里化开，瞬间驱散了心里的委屈。我一边吃，一边还在抽噎，你就坐在我身边，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我，偶尔递一张纸巾，或者轻轻拍一拍我的后背。后来我才知道，你为了给我送这半块蛋糕，特意绕了远路，还翻墙进了学校后门，被保安大爷追着跑了半条街，校服裤子都蹭破了一个洞。你却笑着说：“没事，只要我们阿栀开心就行。”
　　还有二十岁那年的暑假，我们约好去邻市看画展。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阳光明媚，可下午返程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瞬间就把天地间浇得一片模糊。我们没带伞，站在画展中心门口，看着来往的人群，有些手足无措。你把背包顶在头上，说：“阿栀，我送你去地铁站，不远，跑几步就到了。”说完，你拉着我的手，冲进了雨里。
　　你把我护在怀里，用身体替我挡住大部分的雨水，那把小小的背包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雨水顺着你的头发往下淌，打湿了你的衬衫，紧贴在身上。我清楚地感觉到，你的左肩完全暴露在雨里，很快就湿透了，冰凉的雨水顺着你的胳膊往下流，可你却丝毫不在意，还时不时地低头问我：“有没有淋到？冷不冷？”到了地铁站的时候，我身上几乎干干爽爽，而你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滴着水，衬衫能拧出雨来，嘴唇都冻得有点发紫。我心疼地想帮你擦一擦，你却笑着躲开：“别碰，我身上凉，小心冻着你。”那天晚上，你就感冒了，发烧到38度多，却还惦记着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着凉。
　　二十五岁那年的跨年夜，你带我去了江边。江风有点凉，你把我的手揣进你的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握着。零点的钟声敲响时，漫天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绚烂夺目，把你的脸庞照得格外清晰。就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你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设计简约的钻戒，钻石不大，却在烟花的映衬下，闪着格外耀眼的光。
　　你仰着头看我，眼里的光比星光还亮，比烟花还璀璨，带着紧张、期待和满满的温柔：“阿栀，从十七岁认识你，到现在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里，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还有很多，想陪你走的路还很长。你愿意嫁给我，让我一辈子照顾你，把所有的甜都给你，把所有的风雨都替你挡着吗？”我看着你认真的眼神，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你把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起身把我紧紧地拥入怀中，在我耳边轻声说：“阿栀，我爱你，永远都爱你。”
　　这些细碎的、温暖的瞬间，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也串起了我整个幸福的人生。我常常想，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爱自己、疼自己的人，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即使生命的长度不够长，但它的宽度和厚度，早已被这些美好的回忆填满，足够我在剩下的日子里，一遍遍地回味，一遍遍地感受这份温暖。
　　我也常常想，死亡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老人们说的那样，是去往另一个世界？还是像一场漫长的睡眠，再也不会醒来？可我并不害怕。如果死亡是一场旅行，那或许只是我要提前检票，先去那个没有病痛的地方等你。我想象着那个地方的样子，应该也有像现在这样盛放的樱花吧？有你最喜欢的、暖融融的阳光，有我最爱的薄荷香，还有永远不会凋谢的春天。我会在那里种满你爱吃的橘子树，就像我们以前在老家院子里种的那棵一样，枝繁叶茂，结满甜甜的橘子。等你风尘仆仆地赶来时，橘子刚好熟透，一掰开，饱满的汁水就流出来，甜到心里，就像你给我的爱一样。
　　我还会在那里布置一个小小的阳台，放一张和现在一样的藤椅，铺一条米白色的针织毯，泡一杯薄荷茶。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聊天，回忆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我会告诉你，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没有病痛，没有烦恼，只有无尽的温暖和安宁。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一起数天上的星星，就像我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九个月的时间，所以我想，以后每个星期，我都会写一封给你，等攒够三十六封，刚好能陪你走过一整个春夏秋冬。春天，我会写樱花、写春雨、写我们一起种下的薄荷；夏天，我会写蝉鸣、写星空、写我们在大理看过的格桑花；秋天，我会写落叶、写桂香、写我们一起捡过的银杏叶；冬天，我会写雪花、写暖阳、写你为我织的围巾。
　　我要把没说够的情话，都写进信里。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有多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告诉你即使不能陪你走完余生，我也会在另一个世界，一直想念你，一直为你祝福。我要把没来得及一起做的事，都写进信里。比如我们说好要去看的极光，要去爬的雪山，要去逛的古城，要一起拍的婚纱照。虽然这些愿望可能再也无法实现，但我想让你知道，这些遗憾，都因为有你陪伴的时光，而变得不再那么可惜。我还要把没看完的风景，都写进信里。告诉你窗外的樱花又开了多少，楼下的玉兰花谢了没有，公园里的柳树抽出了多少新芽。就像我还在你身边，每天都和你分享这些琐碎的、美好的小事。
　　小林，你不用为我哭呀。你一掉眼泪，我就会心疼得想立刻跑回你身边，可那样就破坏了我们“好好告别”的约定呀。我们说好要笑着说再见的，对不对？就像每次你出差，我站在机场的安检口，笑着挥手，告诉你“早点回来，我炖了汤等你”；就像每个深夜你加班，我留着客厅的灯，给你发微信，写“我等你回家，路上小心”。只是这一次，“回来”和“回家”的期限，要久一点点而已。
　　你要知道，我并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太久。我希望你想起我的时候，都是笑着的。想起我们一起在大理洱海边散步，想起我们在泰山山顶看日出，想起我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想起我吃蛋糕时沾了奶油的傻样，想起你为我织围巾时扎破手指的样子，想起我们一起养的小白和团团。这些幸福的瞬间，就像星星一样，会永远照亮你的生活，给你温暖和力量。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总因为加班就对付一口；少熬夜，别总是抱着手机看工作邮件；冬天记得穿厚一点，你的膝盖不好，别着凉；夏天少喝冰啤酒，对胃不好。家里的薄荷和茉莉花要记得浇水，小白的猫粮要按时换，它喜欢吃的冻干，你要记得经常给它买。还有你那把旧吉他，偶尔也拿出来弹一弹，我最喜欢听你唱《阿栀的星星》，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
　　如果以后，你遇到了一个能让你再次心动的人，不要抗拒，也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我希望你能幸福，希望有人能像我一样爱你，照顾你，陪你走过剩下的路。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们祝福，为你们开心。因为你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樱花还在落，一片一片，轻轻柔柔地落在信纸上，像在为我这封信添上最美的装饰。我要去把这些花瓣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夹在信里给你。这样等你打开信时，就能闻到春天的味道，闻到樱花的清香，也闻到我想你的味道。
　　下一封信，我想跟你说说，那年在大理，你为我摘下的那朵格桑花。那片漫山遍野的花海，还有你眼里的温柔，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风景。
　　永远爱你的阿栀
　　于樱花开遍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