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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吾心有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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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三十年,当今御极三十载,于和光殿宴群臣。
陛下被侍者搀扶着坐到龙椅上,冠冕上垂下的流苏遮住天颜,传出的声音有些虚弱,说是让众卿平身。
季明月作为当今唯一的血脉,端坐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
她看向上座——华美的龙袍下是苍老的身躯,冠冕下的头发每隔几日便要染黑,曾经还算清明的眼神,而今已然浑浊得不像话。
像他那糊涂的大脑一样——亲近内侍任用奸邪,昏庸无能好大喜功。
季明月垂眸,端起桌案上的酒盏。
微微晃动的水波里,是一张自有威仪的年轻脸庞。
季明月朝上方举杯,“儿臣贺父皇御极三十载,愿大梁国泰民安,愿父皇福衍万岁。”
群臣紧随其后,“臣等贺陛下御极三十载,愿大梁国泰民安,愿陛下福衍万岁。”
天子沉声应贺。
众人将贺礼一一献出,无一不是祥瑞,无一不是珍品,无一不价值连城。
天子本该喜欢这些东西的。
他以前确实是一直喜欢的。
可惜现在他喜欢过的内侍臣子死的死,伤的伤,还有很多都在牢狱之中。
不喜欢的逆女、不懂眼色的臣子,却坐得离他越来越近。
太可惜了,得了疫病竟然还能活下来。
那些后宫的妃子明明也还年轻,肚皮却是一直不争气。
这朝堂,已经不再完整的属于他了。
天子的轻声叹息,不料被逆女听到,连连追问他身体康健否,是否需要歇息。
天子心中有气,本欲称身体无大碍,谁料咳嗽不止,只能无奈回宫。
他离开后,殿中的氛围不再沉寂,推杯换盏间,渐渐热闹起来。
公主应付着一波一波的臣子——为从前事赔罪的,阿谀讨好的,古板不知变通的,出卖旁人以示自己清白的。
季明月唇角的弧度没有变化。
真讨厌啊,争权夺利,踩高捧低,把力气放在这种地方,实在浪费。
她的子民尚在受苦,一群乱七八糟的货色白领俸禄,犹嫌不足。
回到自己的府上,季明月松快不少。
回府这一路,酒气已被散得差不多,季明月回到书房处理文书。
侍女报属臣宁随心求见。
季明月瞧着对方脸上的踌躇神色,有些失笑,“跟着孤这么多年,有何事直说。”
“殿下,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他说有事求见您。”
“既是你的朋友,明日带来见孤便是。”季明月正捡着密信看,头都没抬。
“殿下,他白日不方便外出,只有夜间才方便。”宁随心对着殿下,尴尬笑笑。
“他是何人,求孤何事?”
“殿下,他叫掩朱,是越人楼里的人……”宁随心还在想后面的措辞。
听到这个名字,季明月的手一顿,“把他带来吧。”
宁随心错愕抬头,随即大喜。
“属下这就去。”
——
“草民叩见殿下。”
掩朱不太清楚见公主殿下的礼仪,于是他双膝跪地,深深跪拜下去。
“起来吧。”
掩朱起身,看着面前的公主。
“殿下,我……前段时间得知了一些事情,不知道是否属实,想来问一问您。”
季明月忙得不像话,按理来说,这种琐细的事情,该有旁人处理的,但是——
“你说。”
“我从一个客人那里得知,他从前跟随宰相做事,深受逼迫,如今宰相倒台,他另寻新主,前来跟随的是殿下,对不对?”
“有不少宰相的人向我投诚,你说的客人是谁?”
“徐棋。”掩朱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棋子的棋。”
“是有这么个人,他向我揭发宰相贪图赈灾款,所以还活蹦乱跳着,没跟宰相一起入狱。”
“他这算有功吗?”
“嗯……倒也算。”
“可如果我要报复他,要杀他,又该要付出多大的功劳呢?”掩朱直直看向季明月,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恨意。
“殿下,我可以为您做事,什么事都可以,我甚至可以在杀死他们后以命相抵。”
掩朱讲话的时候,季明月在批文书。
听到这样杀气四溢的话,她也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
待写完最后一个字,季明月抬眼,看向掩朱,问了不相干的问题。
“我听随心说,你好像格外灵敏?随心武功可不差,轻功更是卓越。”
“我的嗅觉很灵敏,不同人身上的气息不一样。”
“原来是这样。”季明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绢画背后若是有人,你应该也知道?”
楼主是宰相的情郎。
越人楼大肆敛财,为的是给宰相谋反提供资财。
天子无皇子,宗亲亦是寥落,宰相已是万人之上,却还想更进一步。
若非如此,天子才不会让公主动手清理门户。
里应外合之下,宰相倒台,被关入天牢严加看管。
尊贵的大人入了牢狱,高高的楼台,也将要倒塌。
若非如此,徐棋怎敢撕扯那幅绢画,毕竟那可是大师手笔,珍贵难得。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唤掩朱去瞧后面的狭窄隔间,毕竟那样的话,就把冠冕堂皇的大人们的肮脏扭曲心思,尽数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可不是什么勇敢清明的人呢。
季明月暗骂着藏污纳垢的越人楼。
掩朱也在想着越人楼,如人间炼狱一般的越人楼。
【那绢画背后若是有人,你应该也知道?】
掩朱的眼里蒙起一抹暗色,随即垂下眸,双手拢在袖中,想要让自己暖和一点。
“我知道。”
三楼的每个人的屋子里都有这样的一幅画。
从他住进那间屋子的时候,绢画就已经存在了。
阿赤说这是名家珍品,楼主珍惜得很,不许损坏。
阿赤这说画的是鸳鸯戏水相依偎,形影不离成双对。
但画上的,也只是两只鸟啊。
——那是在某一次侍奉客人的时候。
从床榻对面那张挂着巨大绢画的墙上,掩朱嗅到了许多杂乱的气息。
他吓得不敢动。
客人却不高兴,强硬进入他身体的时候,对面传来了难闻的失态气息。
从前是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从去岁秋末起,徐棋每月十五来找他,气息就一直错杂混乱。
都很该死。
掩朱想。
季明月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她问掩朱,“可你看起来很瘦弱,身体也不算强健,现在又能为孤做些什么呢?”
“我能——”
掩朱想说自己可以做卧底,可以去探测情报,可以做很多很多……他还有一张还算不错的脸,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用上。
季明月却有其他想法。
“你既然嗅觉灵敏,那在学医一道或者研制脂粉上,或许格外有天分。”
“性情沉稳擅隐忍,难得的是,对割在身上的刀,分得清也没忘记报复,孤欣赏这样的人。”
“孤麾下不少江湖能人义士,皆因百姓前来追随于我,此间事了,更愿意四处游行。到时候孤缺人用,你得快些学成顶上才是。”
待到此间事了,了的是什么事呢,当然是季明月荣登大宝的事。
到时候她会是天子,天子怎么会缺人用呢,这不过是宽慰掩朱之语罢了。
可惜掩朱现下未能领会。
掩朱眼里满是感激,神色慎重,“我一定会尽力学习,必不负殿下期望。”
不过在此之前……
季明月眼底满是冷酷,“你确实可以去好好的,算算账。”
宰相的谋反之心确凿无疑后,天子担心龙椅不稳,江山易主,催促着让季明月早早诛杀罪人。
宰相等人当然是死罪难逃。
可季明月想,被他们贪掉的款项,被欺压迫害过的人们,被强占的土地,都该一笔一笔算清楚才是。
徐棋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说他胆小吧,赈灾款项,他也伸出了手;说他胆大吧,拿着钱心惊胆战,扭头全砸进了越人楼。
钱进了越人楼,跟进了宰相口袋没什么区别。
他将宰相讨好得很愉快,于是官位再进一品。却不料招了旁人红眼,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羞辱他。
徐棋在有些地方确实无辜,在有些地方,也实实在在造下诸多罪孽。
同门生活清贫,学业却出色,他心怀嫉妒,暗中孤立造谣,叫流言蜚语传到同门病重的爹爹耳中,老人家驾鹤归西,同门心态失衡泪洒考场,笔都拿不起;
下级有了出色的功劳,他笑谈间横插一脚,功劳簿上换了姓名;
更别提给宰相队伍的投名状,是对昔日恩师的诬陷;
别看徐棋自己被观赏的时候,屈辱愤恨得不像话,可在那狭窄隔间里,他也曾是透过绢画,淫诗做得最好人之一;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季明月留他到现在,是为了引出更多投奔自首的人,倒不是真的放过他。
而且……
季明月挑眉,她先前的确承诺过,若是徐棋能带来赃款证据,她便不再追究对方伸手贪污一事。
可他还做了其他孽不是么。
现在苦主找上门,她也不好干涉啊。
——
站对了人,本该春风得意的郎君,此刻被绳子紧紧捆住,脸色苍白虚弱不堪。
这房间里,同他一样的还有不少人。
门被打开,亮光晃得人眼睛疼。
徐棋被侍卫单独带出,到另一个房间里,见到有人来,他皱眉抬头看去。
“大人。”
掩朱想了想,又换了称呼:“徐棋。”
“掩朱,你来做什么?”
掩朱没有说话。
侍从端来托盘,掩朱伸手接过后,示意对方离开。
徐棋眯眼看过去,皮鞭,烛油,珠链……
“你要用这些报复我?”
徐棋笑出声,掩朱太柔太弱了,他很难把掩朱放在眼里。
“你用这些,是报复我,还是在报复你?”
掩朱安静的观察着躺在地上的人,较旁人更为幽黑的瞳孔,使掩朱看起来像非人的兽类。
徐棋的笑声在房间里显得单薄诡异,他也逐渐安静下来。
头一次,他以仰视的姿态,看向掩朱。
掩朱衣裳干净,神色安宁,公主府的侍卫对他礼遇尊敬,看起来过得不错。
“你投靠公主了?公主可不可靠。”
徐棋嗤笑,果然妇人目光短浅。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若他是公主,就该把自己留下,作为主公宽容仁慈的象征,这样的话,自有源源不断的投靠追随者。
如徐棋这等想法的不在少数,若是问季明月对这些言论怎么看——
丧家之犬手下败将罢了,理会那些做什么,她忙着去看她的子民,看她的天下呢。
掩朱知晓他们这样想时,也觉得对方倨傲狭隘。
“为君为臣为小人,不同的人,想法自然不同,公主自有她的威严和宽容。
你既不是天子,也不是君子,不过是残害百姓的奸邪小人的想法,有何可追随赞同?”
见手里托盘上的物件吓不到对方,掩朱便将其搁置在一旁。
毕竟他来此,也不单单是为了恐吓。
掩朱取下腰侧的小弯刀,逐步靠近徐棋。
“你的确有你的苦衷,所以你大可寻害你的人去讨。”
“不必害怕你先他们一步死去,该死的,一个都不会落下。”
“你也可以先在地下等着他们,当然,也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你了。”
冰凉刀刃落在颈侧的柔软皮肤上,徐棋真切地害怕起来,眼里惶恐之色愈浓。
“……不,不,等等,掩朱,不要动手!”
“我,我是喜欢过你的啊,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不要杀我啊——”
他看见自己的脖子那里,飙起了好高的一束血流。
喷出去的鲜血,重重落回在他的眼睛上,脸上,嘴上。
掩朱的身上也有,不过他并不在意。
“是吗,那谢谢你喜欢我。”
“可是我当时在床上,真的很痛呐。”
痛得他想死。
他当时不是没有求徐棋放过自己。
可对方眼里,满是暴虐的欲望。
掩朱当时头埋在枕头里,咬着牙想,真该死呐。
这群人,真该死呐。
真该死啊,在对他施虐的过程中喜欢上他,后来轻飘飘跟他说点什么好话,这算什么补偿?
掩朱皱着的眉慢慢松开,下手越来越快,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血流失得又多又快,可徐棋还没有死。
眼皮越来越沉重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
——掩朱在用那把小弯刀割他的脖颈。
他想切掉他的头!
徐棋在惊惧之中死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脑袋最后会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