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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记忆的碑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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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将父母合葬在那处松柏环绕、可以眺望城市轮廓的宁静墓园后,林晓回到空旷的家中。寂静不再是声音的缺失,而成了一种具有质量的、压迫性的存在。他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遗物整理工作,这过程如同一次考古发掘,每一件物品都牵连着一段被封存的时光,每一次触碰都可能引发情感的塌方。
在清理母亲卧室那个厚重的老式五斗柜最底层抽屉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与柔软衣物截然不同的、硬质的角落。他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上面的旧围巾和毛衣移开,发现了一个深紫色的、表面已经磨损的丝绒盒子,以及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以棉线捆扎的方正包裹。
他首先打开了那个丝绒盒子。里面并非珠宝,而是静静躺着一枚边缘有些氧化发暗的银色哨片——萨克斯风的哨片。林晓认得它,这是父亲那支旧萨克斯风上的,他偶尔会在周末的午后,擦拭乐器时,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清理。哨片旁边,是一小缕用红丝线系着的、已然枯黄却依旧柔顺的头发。林晓的眼眶瞬间湿热,他认出那是母亲年轻时的长发。这两样毫不起眼的物件,被如此珍重地收藏,它们是父母之间,超越言语的、关于音乐与爱意的私密封印。
接着,他解开了那个牛皮纸包裹。里面是一本崭新的、深褐色软皮封面的笔记本,以及一叠按时间顺序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张因岁月而泛黄发脆。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母亲那熟悉而娟秀的笔迹,如同涓涓细流,瞬间将他带入了一个他从未完全了解的情感世界。日期,始于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
“永辉,春风又绿了窗外的老槐树,你离开,已经一百零三天了。晓晓今天问我,爸爸是不是变成星星了?我告诉他,是的,最亮的那颗就是。可我抬头找了很久,只觉得夜空,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黑,都要冷。”
“永辉,今天厂里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了。心里慌得很,要是你在,肯定只会拍拍我的头,说‘天塌下来有我呢’。可现在,天没塌,我却觉得快被压垮了。”
“永辉,听到《回家》了,在街角的音像店。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儿,直到曲子结束,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路过的人都在看我,可我控制不住。没有你的地方,还能叫‘家’吗?”
“永辉,晓晓带女朋友回家了,叫小雅,文静又懂事。你要是还在,一定会偷偷给我使眼色,然后得意地夸儿子随你,有眼光。我只能一个人笑着,心里却空了一大块。”
“永辉,我今天照镜子,发现鬓角有了白发。真快啊,你都走了十年了。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你最后在我耳边说的话了。我真该死,怎么会忘记呢?”
“永辉,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了,今天下楼差点摔着。要是你在,肯定又要骂我毛毛躁躁,然后不由分说地背我上楼了吧。这空荡荡的楼道,怎么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脚步声了呢?”
……
一页页,一年年。这本笔记本,是母亲在父亲物理生命终结后,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光,以思念为墨,以孤独为纸,为他书写的、一部永不会寄出的漫长家书。它记录了一个女人在失去灵魂伴侣后,如何独自拉扯孩子长大,如何面对生活的风雨,如何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日常里,与无处不在的回忆和悲伤搏斗。她的坚强,她的脆弱,她的思念,她的歉疚(甚至对于可能遗忘的恐惧),都在这细腻而真诚的笔触下,袒露无遗。
笔迹,在笔记本的后半部分开始发生变化,逐渐失去了一贯的娟秀工整,变得有些颤抖、迟疑,语句也开始出现不合逻辑的重复和令人心碎的跳跃。
“永辉,今天天气好,我给你晒了被子。”(日期是深秋)
“永辉,我是素华。你吃饭了吗?”(重复了数次)
“永辉,我怎么又写错了,我是素华啊,你认不出我了吗?”
“永辉,回家吃饭了,晓晓在等你。”
……
最后几页,字迹已经歪歪扭扭,形同孩童的涂鸦,反复书写、重重划刻的,只剩下几个支离破碎、却凝聚了她一生执念的词语:
“永辉。”
“回家。”
“怕。”
林晓捧着这本沉重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记忆碑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
他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无数个深夜里,母亲就着昏黄的台灯,伏案疾书,向那个虚无的地址投递她无处安放的思念;看到了她随着年华老去、记忆开始出现裂痕时的恐慌与无助;看到了她在认知世界彻底崩塌的前夕,依然凭借本能,在意识的废墟上,徒劳地、一遍遍刻下爱人的名字和回归的渴望。
这本母亲用尽余生书写的“漫长告白”,与父亲那本记录生命终点倒计时的“沉默绝笔”,此刻并排放在一起,一本深褐,一本深蓝,像两块来自不同时空、却严丝合缝的残酷拼图。它们共同拼凑出的,是一场跨越了生死界限、对抗着时间流逝、最终却在不可逆转的遗忘中悲壮落幕的,爱情史诗的全貌。
“一个在生命的终点,提前为爱沉默殉道;一个在漫长的余生,用记忆为爱立传守墓。直到执笔的手颤抖,持念的心迷途,那未竟的归途,仍是灵魂唯一的乡愁。”
林晓知道,他继承的,不仅仅是两本浸满泪水的笔记本。他继承的,是两段相互缠绕、深刻入骨的生命轨迹,是一个时代背景下,关于承诺、坚韧、牺牲与记忆的,最朴素也最震撼的证言。他的使命,或许就是将这份过于沉重的遗产,内化为自己的力量,并将这种超越生死的爱的真谛,在他自己的生命里,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