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季承栢bai

13、习惯的坟墓

　　自那天后，陈素华彻底变了。
　　她不再需要儿子催促，会准时坐在饭桌前，机械地吃完所有食物，咀嚼和吞咽的动作标准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会按时吃药，甚至主动提醒林晓药快没了。她不再流泪，眼神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沉寂。

　　林晓宁愿她像之前那样崩溃大哭，那样至少证明她还活着。而现在这种死水般的平静，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他试着提起父亲，提起过去，陈素华会淡淡地“嗯”一声，或者点点头，表示她在听，但那眼神，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冰墙，墙的那边，是一片荒芜。

　　她依旧会在清晨七点醒来。但她不再倾听内心的《回家》，而是会立刻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站着，看着楼下逐渐苏醒的街道。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绝。

　　林晓在一个周末的清晨，再次看到了那令他心碎的一幕。
　　陈素华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怀里抱着那件永辉的蓝色工装。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把脸埋进去嗅闻，也没有喃喃自语。她只是低着头，用指尖，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描摹着工装胸口处，那个用红线绣上去的、早已褪色的名字——“林永辉”。

　　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眼神里空无一物，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麻木的重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那件旧工装上，本该是一幅温暖的画面，却硬生生透出一种祭奠般的冰冷和绝望。

　　她不是在思念。
　　她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日复一日的葬礼。埋葬的，是她对过去所有温情的认知，是她作为一个妻子残存的灵魂。

　　“哀莫大于心死，而痛，莫过于连心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清醒地、日复一日地，活着为逝去的他殉葬。”

　　她活着，呼吸着，行走着。但她生命里所有的光，所有的热，所有属于“陈素华”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情感和渴望，都随着那盘磁带里最后的告白，彻底寂灭了。她成了一具完美的、执行着“未亡人”职责的空壳，一座行走的、为他而立的活墓碑。

　　林晓站在门外，看着母亲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颜色的侧影，巨大的无助和悲伤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会哭、会笑、会因为一首曲子而神伤的母亲。剩下的这个，只是一个被无尽痛苦淬炼过的、名为“林永辉遗孀”的符号。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陈素华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盘磁带里永辉虚弱而绝望的告白，和她内心山呼海啸般的痛苦。她的嘶吼渐渐变成了无声的、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剧烈抽气，只有身体还在一下下地抽搐，如同离水的鱼。

　　“原来极致的悲伤，是哭不出声音的。所有的嘶吼都堵在胸口，炸得五脏六腑血肉模糊，表面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最终力竭，瘫软在地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场风暴彻底撕碎、抽离，只留下一具承载着无边痛苦的、麻木的躯壳。

　　林晓跪在一旁，抱着母亲冰凉的身体，泪水滴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他不知道那盘磁带里到底有什么，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地、无法挽回地改变了。母亲心中那座关于父亲的丰碑，或许已经从内部，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