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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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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夜,天亮时才渐渐收住势头,转为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周口被洗刷了一遍,空气里带着一股清冽的泥土腥气,和雨水浸泡落叶的腐败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深秋雨后清晨的气息。
王恕行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沉,鼻子也有些不通气,大概是昨天淋雨着了凉。他挣扎着爬起来,灌了几口凉水,喉咙火烧火燎的疼。他看着窗外湿漉漉的街道,行人撑着伞,脚步匆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有林菲的,也有赵大勇的,还有几个陌生号码。他没急着回,先点开了林菲发来的演出邀约详情。
两个本地的音乐节,一个在郑州,一个在洛阳,还有一个省外某城市的livehouse专场。演出费确实比他在地下通道唱一个月挣得还多。
钱,他需要。他那破设备早就该换了,房租也快到期了。更重要的是,那些舞台,是他曾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幻想过的地方。现在,它们就在那里,闪着诱人的光。
可他心里却像是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昨天通道里那些围着他、眼神热切又陌生的年轻人,想起他们嘴里喊着的“行哥”。那声称呼,听着恭敬,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依旧是王恕行,那个从周口泥土里挣扎出来的王恕行,可别人看到的,好像已经是预告片里那个被镜头塑造出来的、带着“Raw”力量的符号。
他烦躁地抓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决定出门走走,透透气。
雨后的街道湿滑,积水映着灰白的天空。他骑着车,不知不觉又骑到了老体育场口。通道里比平时安静些,只有那个卖手机壳的年轻人在,看到他,立刻热情地打招呼:
“行哥,早啊!昨天没事吧?我看你后来好像不太高兴……”
王恕行摆了摆手,没多说什么,支开摊子。今天他没什么唱歌的欲望,只是接上音箱,播放着解逐臣U盘里那段未经处理的、纯粹的黄河水声。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流淌声在通道里回荡,盖过了稀疏的行人脚步声。
他靠在墙上,闭着眼,听着那声音。这声音比任何音乐都更能让他平静。它不讲韵律,没有节奏,只是存在着,以一种近乎野蛮的、不容置疑的方式,提醒着他脚下这片土地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里混进了一个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
“躲这儿清净来了?”
王恕行睁开眼,看见解逐臣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他今天没打伞,头发和肩头被毛毛细雨打湿,泛着细碎的光。手里没拿那个布包,只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你怎么来了?”王恕行有些意外。解逐臣很少主动来通道找他。
“顺路。”解逐臣把塑料袋递给他,“吃点东西。嗓子哑了,就别硬扛。”
王恕行接过袋子,包子的温热透过塑料袋传到掌心。他没客气,拿出一个咬了一口,是熟悉的、楼下那家店的粉丝馅儿。
“演出的事,”解逐臣看着他吃,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林菲跟我说了。”
王恕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他记得他没跟解逐臣提过。
解逐臣指了指他放在琴盒上的手机:“赵大勇找不到你,电话打到我这儿了。”
王恕行这才想起手机调了静音。他咽下嘴里的包子,感觉那点温热一路滑到胃里,稍微驱散了些许寒意。“哦。”
“怎么想?”解逐臣问。
王恕行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油脂浸透了薄薄的皮。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想去,又……不想去。”
“怕什么?”
“怕……”王恕行抬起头,看向通道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怕忘了自己是谁。怕站在那些灯底下,就再也看不清脚下的泥了。”
解逐臣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通道里斑驳的墙壁和王恕行脚边那个装着零星收入的旧琴盒。
“荆山之玉,剖璞方能见华。”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一直埋在土里,是顽石。拿出来,磨一磨,见见世面,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块什么料。”
王恕行怔住了。他没想到解逐臣会这么说。他一直以为,解逐臣是希望他留在这片泥土里的。
“你是说……让我去?”
“不是让,是你可以去。”解逐臣纠正他,“路是你自己的,怎么走,你自己定。但别忘了,玉之所以为玉,不是因为它在荆山,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玉。无论在荆山,在宫殿,还是在市井,它都是玉。”
他顿了顿,看着王恕行有些迷茫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的根,你的‘真’,不在周口这条通道里,也不在颍河边上。在这里。”
他抬起手,指尖虚虚地点了点王恕行的左胸口。
“只要这里不变,你走到哪里,都是周口土里长出来的那棵蒿草,都是黄河水里泡过的那块石头。”
王恕行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像是被解逐臣的指尖戳中了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在有力地搏动,带着他从这片土地汲取的所有愤怒、挣扎、不甘,以及……那点不肯熄灭的火种。
是啊,他的根,从来就不是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他经历的一切,是他爹的骨头,老马的汗,老猫的那口气,是这通道里的灰尘,是黄河水的浑浊,是所有这些东西糅合在一起,夯进他心里的那块“砖”。
只要这块“砖”还在,他心里那点“雷暴”还在,他怕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解逐臣,雨水顺着解逐臣额前的发梢滴落,划过他苍白的脸颊。那一刻,王恕行忽然觉得,这个总是神神叨叨、说话云山雾罩的家伙,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都……靠谱。
“谢了。”王恕行说。这一次,这两个字说得异常郑重。
解逐臣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通道,融入了外面细雨迷蒙的街道。
王恕行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然后低下头,三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吃完。他抹了把嘴,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喉咙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林菲的电话。
“喂,林经纪,”他的声音还带着沙哑,却透着一股下定决心的沉稳,“演出的事,我接了。”
决定做了,接下来的几天就像上了发条。
王恕行先是跟着林菲派来的助理,去郑州那个音乐节签了合同,拿了部分预付款。钱打到卡上的那一刻,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对他来说不算小的数字,心里没什么喜悦,反倒有点恍惚。
这钱,是他嚎那几嗓子换来的?比他爹在黄河滩上刨一年挣得还多。这世道,有时候真他妈让人看不懂。
他用这笔钱的一部分,咬牙买了个质量好点的便携音箱,又添置了一个防水的设备包。旧琴盒没扔,洗干净了晒在出租屋窗外,像个褪了色的勋章。剩下的钱,他仔细收好,房租、饭钱、应急,都得指着它。
出发前一夜,他没什么睡意,在屋里转悠了半天,把该收拾的东西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坐到电脑前,打开那个存放着他所有“家当”的文件夹——
自己写的歌词,录的各种声音采样,还有解逐臣给的那个U盘里的东西。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出门用的”,把觉得可能用上的东西都拷了进去,包括那段最原始的黄河水声,和他自己录的菜市场、火车站的嘈杂。
做完这些,已经是后半夜。窗外周口的灯火稀疏了不少,城市沉入睡眠。他关掉电脑,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明天就要离开这片他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去一个更大的、完全陌生的舞台。心里有点空,又有点莫名的,类似小时候春游前的兴奋。
他摸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最后停在了“解逐臣”的名字上。他想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说点什么。比如“我明天走了”,或者“你那香囊我带着呢”。
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也没按下去。说什么呢?好像说什么都显得矫情。那家伙肯定早就从他那只言片语或者眉眼神色里,知道了他要出门,也大概猜到了他此刻的心情。
最终,他什么也没发,把手机扔到一边,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秋高气爽,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把周口那些灰扑扑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浅金。林菲安排的车一早就在楼下等着,是个七座的商务车,除了司机,就他和助理两个人。
助理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叫小孙,戴着黑框眼镜,话不多,做事挺利索,帮着他把设备搬上车。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他住了好几年的城中村。王恕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
常去的烧饼摊,卖胡辣汤的早点铺子,老体育场口那个黑洞洞的通道入口,还有远处蜿蜒的沙河堤岸。这些东西,平时看着不起眼,甚至觉得厌烦,此刻却像一根根无形的线,牵着他的心,有点扯着的疼。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工装裤口袋里那个深蓝色的小袋子,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尖。
车子驶上高速,周口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被烟尘笼罩的点。窗外的景色变成了大片收割后的、裸露着黄土的农田,和远处连绵的、缺乏绿意的丘陵。这就是河南,广袤,厚重,也有些苍凉。
小孙在一旁拿着平板电脑,跟他确认着音乐节的流程和注意事项。王恕行心不在焉地听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嗯”、“啊”地应着。他的心思,还飘在身后那片逐渐远去的土地上。
音乐节在郑州郊区一个很大的生态园里。他们到的时候,场地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巨大的舞台,炫目的灯光架,熙熙攘攘的工作人员和提前来踩点的乐迷。空气里弥漫着电线、油漆和草皮混合的味道。
王恕行看着那比他整个出租屋还大的舞台,和下面那片能容纳成千上万人的草坪,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阵仗,比他想象得还要大。他那些带着泥土和噪音的歌,在这种地方唱,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助理小孙带着他去后台休息室,安排了住宿的帐篷。条件比他的出租屋好点,有限。他放下设备,坐在行军床上,感觉有点不真实。
傍晚时分,音乐节预演开始,巨大的音响传出震耳欲聋的电子乐,节奏强劲,鼓点像是直接捶在胸口。舞台灯光变幻,色彩斑斓,晃得人眼花缭乱。乐迷们的欢呼声浪潮般涌起,带着一种纯粹的、释放的狂热。
王恕行站在后台边缘,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和他熟悉的那个地下通道,那个破旧的“咆哮据点”,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光鲜,那么有冲击力,也那么……虚幻。
他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监听耳机,里面播放的是他准备演出的曲目,混合着黄河水声和城市噪音的beat,在这片电子音的海洋里,显得异常突兀,甚至有些……寒酸。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他那点“Raw”的力量,在这种精心包装的狂欢面前,会不会像水滴融入大海,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解逐臣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图片,是周口沙河堤的夜景。角度像是从他常坐的那块大石头上拍的,对岸工地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被水流拉扯得模糊而漫长。照片拍得并不算多好,有些晃动,却莫名地捕捉到了那片土地夜晚的沉静与力量。
王恕行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躁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了一下,慢慢沉静下来。
他收起手机,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喧嚣的、光怪陆离的舞台。眼神里的迷茫和怯意褪去,重新凝聚起那股熟悉的、混不吝的坚定。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他这块从周口泥地里刨出来的石头,到底硬不硬,得扔到这大场面上,碰一碰才知道。
他转身,走向后台那面简陋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唯一的、还算干净的黑色T恤,拍了拍工装裤上的灰尘。
镜子里的人,眼神桀骜,带着周口的风沙和黄河的水汽。
明天,他就站上那个舞台。
让这郑州的夜,也听听来自周口的、夯土砖里的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