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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老宅的烟火与军魂 ...

  •   青禾的童年记忆,是被樟树浓荫、佛香和硝烟味交织包裹的。那座坐落在江南小镇边缘的老宅,青瓦白墙被岁月浸得发灰,墙角爬满青苔,像奶奶脸上深密的皱纹。老宅的院子很大,栽着两棵合抱粗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夏天浓密的枝叶能遮住大半个院子,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树下摆着一张竹编的躺椅,那是爷爷的专属座位,也是青禾小时候最爱的去处。

      爷爷是南征北战过的军人,右腿里嵌着一颗没取出来的弹片,阴雨天会疼得直皱眉,却从不在晚辈面前哼一声。他退伍后被分配到镇上的武装部工作,直到退休,身上始终带着一股军人的硬朗气质。他的手背上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是握了一辈子枪和缰绳的证明。青禾小时候最爱缠在爷爷身边,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仰着小脸听他讲打仗的故事——雪地里潜伏三天三夜,啃冻硬的窝头,嘴唇裂得渗血也不敢喝一口水;过铁索桥时枪林弹雨,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坠落,江水被染成红色,他踩着摇晃的铁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冲;解放后驻守边疆,看戈壁滩上的日出染红天际,夜里抱着枪听狼嚎,思念远方的家。爷爷讲这些时,声音低沉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年代。

      但爷爷从不讲牺牲的细节,也从不提那些长眠在异地的战友。只有一次,青禾翻到他压在书桌玻璃下的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笑容灿烂,爷爷站在中间,比现在清瘦许多,胸前挂着几枚军功章。她指着照片问:“爷爷,这些叔叔伯伯都去哪了?”爷爷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久久没有说话,浑浊的眼泪慢慢从眼角滑落,滴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照片,声音哽咽:“都走了,好多人都没回来……”那天晚上,青禾听见书房里传来压抑的叹息,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关于“愧疚”“没能护住”的低语。她悄悄走到书房门口,看见爷爷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爷爷坚硬的外壳下,藏着一颗柔软而沉重的心。

      奶奶是和爷爷完全不同的人。她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没离开过小镇,双手因为常年操持家务变得粗糙,指关节有些变形,却永远干净整洁。奶奶信佛,客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尊观音菩萨像,是爷爷年轻时从外地带回来的,瓷质温润,观音娘娘眉眼慈悲。香炉里的檀香常年不熄,青烟袅袅,给老宅添了几分祥和。每天清晨和傍晚,奶奶都会点上三炷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她不懂佛经,念的都是自己编的吉祥话:“观音娘娘保佑,我家老头子腿不疼,孩子们平平安安,青禾健健康康长大”,语气虔诚得很。

      青禾小时候体弱,经常发烧咳嗽,一病就是好几天。每当这时,奶奶就会抱着她坐在观音像前,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对着菩萨念叨,念完就用棉签蘸着香油,小心翼翼地抹在青禾的太阳穴和鼻尖上,说这样能驱病。爷爷有时会笑话她“迷信”,奶奶就瞪他一眼:“你那些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还不许我求个心安?”爷爷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给青禾掖好被角,转身去厨房熬姜汤,他听说姜汤能驱寒,便学着奶奶的样子,笨拙地切姜、加水、熬煮,端来的时候还会细心地吹凉。

      奶奶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镇上有乞丐路过,她总会端出一碗热饭、几个馒头,有时还会找件干净的旧衣服给对方;邻居家有红白喜事,她总是第一个跑去帮忙,洗菜、洗碗、收拾杂物,忙前忙后毫无怨言;甚至连院子里的流浪猫流浪狗,她都会定期喂食,给它们搭窝。青禾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了好几天,一只瘸腿的流浪狗冻得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身上的毛结了冰。奶奶看到后,心疼得不行,赶紧把它抱进屋里,用旧棉袄裹着,还煮了粥,放了点碎肉,一点点喂给它。爷爷嘴上说着“脏”,却悄悄去镇上的兽医站,买了消炎药和绷带,回来给狗清洗伤口、包扎。那只狗后来就留在了老宅,成了青禾的玩伴,奶奶给它取名“福子”,说能带来福气。福子很通人性,总是跟着青禾跑,青禾放学回家,它就摇着尾巴在门口等,青禾难过的时候,它就趴在她脚边,用脑袋蹭她的手。

      老宅的日子,平静而温暖,像奶奶熬的小米粥,清淡却养胃。青禾在这烟火气中慢慢长大,听着爷爷的故事,伴着奶奶的佛香,跟着福子在院子里奔跑,日子过得简单而纯粹。但这种平静,在青禾五岁那年被打破了——大伯要从新疆回来了。

      大伯是爷爷的长子,也是家里的骄傲,却也是奶奶心中最深的牵挂。他十六岁就响应号召,离家参军去了遥远的新疆,一待就是十年。青禾只在照片上见过大伯,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眼神和爷爷一样凌厉,却又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奶奶总是拿着那张照片,一遍遍摩挲,照片的边角都被摸得有些毛边了,她嘴里念叨:“我的儿,在那边冷不冷,吃不吃得惯?训练苦不苦?有没有受委屈?”有时候念着念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大伯回来那天,全家都去了镇上的汽车站接他。汽车站很小,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青禾被妈妈抱在怀里,踮着脚尖往里望,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走过来,皮肤黝黑,是被新疆的太阳晒出来的健康肤色,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眼神却很亮。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军用背包,身姿笔挺,走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奶奶一眼就看见了他,一下子就哭了,推开人群扑过去抱住他:“我的儿,你可回来了!”大伯身体僵硬了一下,显然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然后轻轻拍着奶奶的背,声音有些沙哑:“妈,我回来了。”爷爷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眼眶却红了,他走上前,拍了拍大伯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大伯在家待了一个月,话不多,总是沉默寡言。青禾一开始有些怕他,觉得他太严肃,不像大妈那样爱笑。但慢慢发现,大伯其实很温柔。他会陪青禾去河边捉小鱼,耐心地教她怎么撒网,怎么分辨小鱼的品种;会给她讲新疆的故事——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像白云一样,香甜的哈密瓜咬一口汁水直流,还有夜晚漫天的繁星,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他还会教青禾叠纸飞机,看着飞机飞得老远,青禾拍手大笑,大伯也会露出难得的笑容,那笑容像冰雪初融,温暖而明亮。

      有一次,青禾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疼得大哭。大伯正好路过,赶紧跑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她的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有像奶奶那样哄她,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泥土,然后背起她,往镇上的卫生所走去。他的背很宽厚,很结实,青禾趴在上面,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和阳光的味道,心里一下子就不那么疼了。从卫生所回来后,大伯还特意给她买了一根冰棍,那是青禾最喜欢吃的绿豆冰棍,甜甜的,凉凉的,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疼痛。

      但大伯终究是要走的,部队有规定,假期结束必须归队。临走那天,天还没亮,奶奶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给大伯做他最爱吃的糯米团子,还塞了满满一包裹的家乡特产——腌菜、腊肉、炒米,还有几双她亲手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针脚细密。大伯一一收下,对着爷爷奶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走,没有回头。青禾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心里有些难过,她拉着奶奶的手问:“大伯什么时候再回来?”奶奶抹着眼泪说:“等他退伍了,就再也不走了。”

      大伯走后,老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奶奶每天烧香时,总会多念叨一句,祈求大伯在新疆平平安安。而青禾的心里,也多了一个关于新疆的梦,梦见自己骑着马,在草原上奔跑,身边是成群的牛羊,远处是皑皑的雪山,大伯在旁边笑着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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