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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灼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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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殿下言重了。”谢珩之冷静地看向几乎逼近眼前的萧昱安。
“安王殿下所赏,岂敢轻视。只是文书乃公务紧要,不敢耽搁。此枫叶炽烈绚烂,下官已妥善收置,回府后自当寻瓶供养,方不负安王殿下美意。”
“你!”萧昱安猛地抬手,狠狠一掌拍在身旁的车门上!“砰!”的一声巨响,沉重的车门框都为之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好!好得很!谢御史勤于王事,忠贞可嘉!本王岂敢打扰!”萧昱安几乎是咬着牙道:“你看你的文书!”
说完,萧昱安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声音冰冷地命令道:“李承毅!启程!今夜赶到下一个驿站之前,谁都不准再停!”
“是!安王殿下!”李承毅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高声传令:“全体听令!即刻启程!”
车队再次匆忙动了起来,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紧张。
萧昱安翻身上马,一扯缰绳,骏马吃痛,扬蹄嘶鸣。萧昱安一鞭抽在马臀上,纵马疾驰。
月牙初悬,驿站各处渐次点起灯火。
谢珩之坐在灯前,就着昏黄的火光,开始极其耐心地处理那枝红枫叶。
他用软布极其小心地拂去叶片上沾染的细微尘土,动作轻柔。
对于几处略有折损的叶缘,谢珩之并未如从前般修剪,而是尽可能地将其抚平,保留了它被赠予时的原有形态——包括那份被粗暴折下的野蛮。
“公子,可安歇了?老奴给您送了碗姜汤来,驱驱寒。”是谢季忠老而慈祥的声音。
谢珩之动作未有丝毫停滞,神色倒瞬间恢复如常,他平静应道:“进来吧,忠伯。”
谢季忠推门而入,手将汤碗轻轻放在桌上。
“少爷又拾掇枫叶了?老奴记得您从小就好这个,还总嫌书童手脚粗笨,非得自己亲手处理才满意。”
谢珩之端起热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他淡淡“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并不多言。
谢季忠絮叨着:“这习惯好,风雅。只是仔细着眼睛,莫要在灯下弄太久,伤神。”谢季忠丝毫没有将公子此举与白日里那位怒气冲冲离车骑马的安王殿下联系起来。
谢珩之安静地喝着汤,任由谢季忠收拾了一下房间,又叮嘱了些明日进京的注意事项。
直到谢季忠端着空碗告辞离去,房门再次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谢珩之的目光才又缓缓移向那枝红枫。
风动,灯火摇曳。
萧昱安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斜落在未书写完的奏报文书上。
“子坚,你觉得谢御史,此人如何?”
立在一旁的李承毅看向萧昱安。握拳道:“安王殿下,卑职,看不透。”
李承毅从萧昱安的神情中看不透,此刻的在意是好还是坏。
对于看不透之事儿,还是少言为好。
“既然看不透,那便不再看了。”萧昱安提笔继续书写奏报文书
——谢御史勤勉过人,忠心体国,尤擅文书。儿以为,此人若入值中书,必能裨益朝政,为陛下分忧。
萧昱安搁下笔,灯下墨迹泛着微光。
谢珩之,不是喜欢看冷冰冰的文书吗?那便陷在无穷无尽的文书堆子里,乐不思蜀吧!
大殿之上,百官肃立,静听圣谕。
“谢卿此次淮州所为,实出朕之意料。”皇帝缓缓开口。“忠心体国,不辞劳苦,乃是年少良才。”
谢珩之垂首恭立,姿态谦恭却自带风骨。
陛下略作停顿,环视百官,声震殿宇:“即日起,擢升谢珩之为中书舍人,官居五品上!望谢卿克尽职守,勤勉王事,于中枢之地,更进一步,勿负朕望!”
中书舍人掌机要文书,谢珩之以弱冠之龄得此要职,实属罕见。
片刻寂静后,那位须发皆白的中书省老舍人颤巍巍出列,面向御座躬身行礼,声如洪钟:“陛下圣明!谢舍人,年轻有为,才华横溢!老臣谨代表中书省,领旨谢恩!”
随即,殿内百官齐声躬身附和:“陛下圣明!”声音整齐划一,在殿宇间回荡,庄重而肃穆。
谢珩之整衣出列,于御阶之下深深跪拜,行三叩大礼。
“臣!叩谢陛下天恩!”谢珩之声音微颤,情感克制而饱含感激。“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必恪尽职守,效忠陛下,报效朝廷!万死不辞!”
谢府门房见谢珩之回来,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异样。低声道:“公子,老爷在祠堂等您。”
谢珩之预料到了。
祠堂内,光线晦暗,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沉默地俯瞰着下方。
谢家家主,当朝礼部侍郎谢明远,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父亲。”
“跪下!”
谢珩之跪倒在冰冷的青砖上。
谢明远缓缓转身,目光落在谢珩之身上。
“活着回来了?”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惊。“还立了功?得了陛下青眼,擢升中书舍人?”
“儿,侥幸。”谢珩之垂着头道。
“侥幸?”谢明远猛地提高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激起回响。
“安王是最能惹祸的由头!陛下提拔你个秘书郎同他去淮州查案,分明就是拿你当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一枚死了无损大局,若活着回来却能搅动浑水的棋子!你会……不知吗!”
谢珩之沉默静听。他低垂的长睫毛轻而易举掩盖住了眼里的情绪。
“我谢家诗礼传家,谨守臣节,从不涉党争,不慕虚权,只求稳立于朝堂。中书舍人?那是离陛下最近的地方,也是离漩涡最近的地方!”
“你非但不知推拒,竟还感恩领受?”
谢明远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挤出。
“谢珩之,我谢家,藏锋守静的家风,你是全然抛于脑后了吗?”
“儿,不敢……”
“不敢?”谢明远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香炉里的灰似乎都颤了颤。
“我看你敢得很!你明明知道陛下将你当作棋子,你非但不思避险,不独善其身,不恪守臣节……反而还挣了这份泼天的富贵回来!你这般锋芒毕露,是欲要将我谢家百年基业烧成灰烬吗!”
谢明远的怒火不再压抑,而是彻底爆发。他猛地转身,从祠堂墙壁的阴影里,取下了一根悬在那里的、黝黑发亮的牛皮鞭。
那鞭子长约三尺,鞭身粗韧,平日里仅是作为家法威严的象征,鲜少真正动用。
“褪去外袍!”谢明远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谢珩之默默地将官袍褪下,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色中衣,以及清瘦的脊背。冰冷的空气触及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今日为父便打醒你!让你记住何为家训!何为祸由己招!”
啪!!!
皮鞭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抽砸在谢珩之的背脊上!
谢珩之整个人几乎被抽得向前扑倒,全靠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才稳住身形。
中衣的布料应声裂开一道口子,其下的皮肉上,一道狰狞的、红肿泛紫的鞭痕迅速凸起,边缘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一鞭!打你狂妄无知,引火烧身!”
谢明远的声音冰冷而残酷,没有丝毫动摇。
啪!!!
第二鞭几乎毫不停歇地落下,精准地抽在毗邻的位置。
谢珩之再也无法维持跪姿,身体剧烈地一颤,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第二鞭带来的痛苦叠加在第一鞭之上,谢珩之能清晰地感觉到皮开肉绽的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二鞭!打你累及家门,罪无可恕!”
啪!!!
第三鞭落下,力度丝毫未减。谢珩之终于支撑不住,闷哼出了一声。
“三鞭!打你……打你枉读圣贤书,不识时务,自取灭亡!”谢明远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着谢珩之背上那可怖的伤痕,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他扔下皮鞭,那沾了血的“家法”落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从今日起,你告病在家,闭门思过。中书省那边,我自会去替你辞谢。这个官,绝不能做!”
“父亲!”谢珩之猛地抬头,“陛下亲自下诏,岂能不……”
“那就让它变成一个虚职!”谢明远打断他。“滚下去!”
谢珩之艰难地、颤抖着手臂撑起身体,披上外袍,遮住惨烈的伤痕。
谢珩之踉跄着,一步一颤地退出了祠堂。几乎是拖着身体挪回自己院落的。
“公子!”
一声苍老而焦急的惊呼响起,一直守在房内的老仆谢季忠急忙上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谢珩之。
触手之处一片冰凉湿黏,谢季忠心下大惊,那件白色中衣后背已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狰狞的鞭痕轮廓隐约可见。
“老爷他……他怎么下得去这般重手!”谢季忠的声音瞬间哽咽了,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心疼与难以置信。谢季忠小心翼翼地将谢珩之扶到床边,让他勉强侧身趴伏在榻上。
“忠伯……无碍的。”谢珩之的声音极其虚弱,气若游丝,却还在强自安慰。
“这还叫无碍!”谢季忠急得跺脚,连忙转身去取温水、伤药和干净的布帛。
处理伤口的过程漫长而煎熬。每一下轻微的触碰,都让谢珩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颤抖,牙关紧咬,才将痛苦的呻吟死死压在喉咙里。
“公子……您……您这是何苦啊?”谢季忠一边小心翼翼地涂抹药膏,一边声音沙哑地道。
谢珩之闭着眼,长睫被冷汗浸湿,微微颤动,没有回应。
谢季忠叹了口气,话语里充满了后怕与担忧:“那中书舍人听着是风光!唉,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老爷也是担心您.”
药膏带来的清凉暂时缓解了部分灼痛。
“忠伯,”谢珩之声音低哑地开口,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我知道父亲的苦心。可是皇命难违。”
谢季忠急道:“老爷不是说了,让您称病吗?咱们就病得重一些,病得久一些!时间长,陛下兴许就忘了这事儿了。咱公子您才学是好,可老奴宁愿您平平安安做个闲散文人,也好过,好过如今这般。”
谢珩之沉默了片刻。他不想弃棋盘而下,若为棋子,选择不过是生与死。但他不能把真实想法透露出来。忠伯的忠,忠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谢家!
“忠伯,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掉的。”
谢珩之顿了顿,声音虽弱,却透着一股异常的坚定。“忠伯,宽心,无妨的。”
“唉,公子心里有数便好。可……不会容易……”
“忠伯,我累了,想歇息。”谢珩之轻轻合上眼,将脸埋入软枕之中,声音几不可闻。
谢季忠见状,又重重叹了口气,悄步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长夜漫漫,孤枫灼灼。